越听越好听,忍不住翻出去年五月在北京演出时姐姐的谢幕照。居然不知不觉已经整整一年过去了。已经在六个城市唱过《玉堂春》,并且还要继续唱下去。生书熟戏,其实也是听不腻。
此时姐姐正揉膝站起,唱到“这场官司未动刑,玉堂春这里我就放宽了心。”想起宝玉说枫露茶,“那茶是三四次才出色的”,有些戏也一样,真要起码听过三四次之后才品得出个中三味,而之后淡而弥香,玉堂春这样亭亭玉立的娇艳花朵,也竟有了白海棠“淡极始知花更艳”的素雅风流。
“越璀璨,越残忍。旧戏偏偏要在这样具体的地方释放它的浪漫主义和审美决心。”散戏回顾张敞去年这篇玉堂春的剧评(史依弘《玉堂春》:Susanna don't you cry.苏三 不要哭)联想到刚刚结束的演出。形是玉堂春,心为白海棠。既美艳又素雅,史姐姐真的在舞台上实现了看似背反的这两种审美的合二为一。
看似矛盾,并不难解。有一种女子的美好,就是这样:心存旧事而不陷泥沼,走过沧桑仍保有天真。而纵然风尘历尽,满身污泥,她仍然可以是兀自晶莹的透明水晶。2017/05/16
回顾一年前笔记:
一直觉得,京剧算是种比较“安全”的艺术。因为对大多数演员来说,只要掌握固有程式,复刻前人套路,就足以进入某种安全区——因为舞台表演有足够令人目眩的凭借和依托。
然而技术上的顺理成章恰恰又会是最大的陷阱,令表演从此深陷牢笼。记得曾在一篇德国戏剧史家品评周信芳先生艺术的文章里,读到从“我示”走向“我是”的飞跃感:说他在舞台上“弃绝了形式给予的安全,坠入了虚空”。这里所谓虚空,在我理解即艺术家抵达了某种“万物皆备于我”的自由无羁。
今天看史姐姐的玉堂春,脑海里不由自主就映照出“我示”与“我是”的分别。印象里曾经那些玉堂春们机械复刻的程式在她这里已经自然消解,化入不察;甚至最流行最通俗、以至于常常让人感觉麻木的“苏三离了洪洞县”一段流水,也婉转细腻地几乎催下泪来。
看老戏熟极而流,感动已是奢侈品。最近一次热泪盈眶是4/22《武家坡》那天她一句“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而这一次竟然只是《三堂会审》里百转千回的三个字“大人哪……”
以传统老戏言之,前辈艺术家无疑已经到达过高山仰止的表演巅峰,然而这并不应该成为后人机械复刻的理由。完美复制也许会令人赞叹,而只有由衷表达,才可能催生共鸣。
在复制中重温旧梦,这是京剧欣赏如今的重要“流派”。而我始终觉得,追忆过往,执着于旧时光而不肯放手,那不过是另一种浅薄审美。时间固然是审美的一个重要维度,但却不可以成为唯一维度。
作为留存于当代的古典艺术作品,只有打破固有的时间维度,连接起古老与现代、前人与自我,也才真正具有存在的价值。或者换句话说,站在传统的肩上,如果不能创造出超越传统的作品,那么这种存在就是一种多余。
或者不谈超越,只是不同。戏曲是舞台表演艺术,现场感是它最美丽的灵魂。在场、当代、似曾相识却耳目一新,这些都是戏曲得以蓬勃着活在当下,并与当代观众发生情感连接的真正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