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给陌生人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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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隔皮猜瓜,不知道是男是女,也没法估摸岁数,但卜毅能判定,门外的这人性子急躁。门铃服役十年了。五年前,卜毅喜迁新居,见老房子的门铃还能叮当叮当地作响,便带到了新居。门铃是老式防盗门的专用款。长方形的电池盒,自带小喇叭,要安置在门内,装四节五号电池。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色按钮,从门上的猫眼孔里穿过,装门外一侧。每按下它,“叮咚、叮咚”的三连响,轻盈、欢快,从门上一跃而下,穿过门厅,塞满每一个角落。卜毅熟稔门铃的脾性。譬如,在这个“叮咚”与下一个“叮咚”之间,再摁,落在后面的“叮咚”,将卡住身躯,卡成“嗡嗡”的一个叹息。这次,门外来客摁着按钮不停手,第一个“叮咚”完整,然后被捏住嗓子眼,一长串的瓮声瓮气。

是谁、是谁?还这么急。卜毅脑子里,旋转着无数个可能,却没有一个靠谱。今天正月初二。按南济的风俗,是女儿回娘家的日子,朋友、同事与邻居反不串门走动。往年这天,儿子随着儿媳回娘家了,家中就卜毅与老伴,大眼瞪小眼。今年情况又不同。自去年年末起,一家人多半感染新冠,死去活来地折腾。卜毅老俩口子走狗屎运,遗落“阴”间。为保护最后一块根据地,老俩口严防死守。拒绝儿子一家上门,谢绝兄弟姊们的聚会,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吃喝拉撒的所需,请快递小哥送到门前,晾足两小时,再经酒精喷洒,才登堂入室。今天,卜毅想不出哪里冒出这位不速之客。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子,春节前外出旅行了。若是兄弟姊们造访,会提前联系。最近也没下单采购,不会是快递贸然登门。是谁呢?嘛事呢?卜毅犹豫不决:开不开门?或是应一声。如果默不做声,来客悻悻而去。如果应了,人家等着开门,就又一个严峻:是否礼让进屋?再不济,也得面对面地寒暄几句。甭管怎样,一个月的坚守,或许瞬间破防。卜毅像中了魔法,呆着,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嘶哑了的门铃。他懊悔,恨自己抠门。迁入新居后,儿子一直嚷嚷着换一个可视门铃,卜毅死活不愿意。他没明说。他在网店查过,稍好一点的可视门铃,带夜视与录像功能的,三四百元起步。

卜毅不动,不响,似乎与门外访客比耐心。从门铃上,从这一刻起,卜毅开始不屑自己的近乎了吝啬的节俭。他能自觉,由节俭到吝啬,就是人老去的一个衍生品。说起老,卜毅的老,是掂一掂脚,便够到古稀之年的老。他明白,人的老去,是从生命终点席卷而来的一场杀戮,不可阻止与更改。卜毅不愿老,尤其怕钝刀子割肉。老了,本是现在的事记不住,过去的事忘不了。但他记不住现在的事,还把过去的事,也揉成一团烂纸。纸面上,分不清横竖撇捺。譬如,卜毅回想四十五年前的往事,想疼脑袋,都回炉不出原汁原味。那个下午,他要乘四点多的车,回省城南济上大学。还留在宁吉的南济老乡团,为卜毅饯行,十八里相送到火车站。卜毅穿越到了那节绿皮车车厢里。他靠窗坐下了,他们仍不离去,在站台上等着发车。他擦了擦眼睛,车窗玻璃一片模糊。卜毅能够想起,靠车窗较近的,是大壮、卷毛与范尔,后面是周全与傅重。那个下午,还有几个小老乡也去了。但他们是谁?叫什么?卜毅却全无印象。他们本是送别卜毅,却变成送别自己,在卜毅的记忆里走散、走失。

一竿子插到四十五年前的这个下午,事出有因。卜毅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按学制为七七届。这一届特殊。一九七七年年末高考,第二年年初入学。四年后,一九八二年春季毕业。在同学群里,去年有同学动议,组织起来,纪念毕业四十年。因疫情管控,事情不了了之。今年初,又有同学倡议,烟花三月人约起,致敬入学四十五周年。由伟同学还提议,聚会时,每位同学交一篇小作文。说是小作文,其实是篇自传。在校期间,由伟是班长。毕业后走了仕途,坐上过市长的位子。卜毅理解老班长的用心。全班四十多人,从省内各地来,毕业后,大多又分配回各地。四十多年,诸多同学彼此隔膜成路人。若汇集起小传,再走散、走失,也留一个背影。

卜毅打开电脑,创建一个新文档。他码下题目“我的小传”,又迟迟敲不下键盘,不知从哪里说起。凝固甚至风化了的过去,当然可以抚摸,但只咀嚼往事,意味着现金正在或已经贫瘠、荒凉。退休后,卜毅学着养花弄草,也多次痛下决心,去小区的小广场,随着“小苹果”的旋律,扭动起身躯。但终究没迈出第一步。哄自己开心,还是因为不开心。卜毅悲哀自己,已是生活中的多余。无事可干,也干不了事。儿子时常嚷嚷压力山大。卜毅与老伴,恨不能帮着分担,但又无能为力。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老一辈走不进去。偶尔凑上前,至多参与他们的琐碎:早饭吃了没?天冷,加件衣服。再多,会让儿子一脸不耐烦。

卜毅还在犹豫,门外访客却不耐烦了,“啪啪”地用力拍门。巴掌拍在门上,半边墙跟着发抖。卜毅愤怒起来,气血上头,两眼一阵发黑。疫情管控期间,有过类似的上门入户。来人不苟言笑,能把房门拍破。老伴不满,卜毅却息事宁人,努力表现出感恩戴德的样子。他不想,或没胆量去理论。真的争执起来,后果如何,那是用脚趾头也算得清的。混沌无序中,怯懦算不上美德,也是一种睿智。卜毅还换位思考过。若自己能把羽毛当令箭的耍起,也乐意享受这种快感。征服与施虐,或是人的天性。但自不再管控、不再全民检测以来,那些忙并快乐着的红袖章,一下子就人间蒸发了。卜毅听不得这样的拍门,不是追究礼节,而是打心底不愿那种捆绑着的生活,从头再来,使得恬淡都成了一种奢侈。卜毅看到报道说,有专家学者跃跃欲试,总结伟大的抗疫精神,并宣讲全世界。但今年没了动静。卜毅不奇怪,进而还体谅他们的热忱。这热忱不需要理由。他相信并期望的是,在颂扬中,或许会有提醒,生活应怎样,才不负这几年的忍耐与艰辛。卜毅能感知,生活不乏幽默。像小区的保安,就活成了晴雨表。近段以来,随着宽松,他们对业户也有了和蔼可亲。

卜毅冷静下来。他的小孙子,正读三年级。三个学年里,几乎有一半的时间,在家上网课。卜毅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一人在家,不给陌生人开门。这次,卜毅决意装一回孙子,不开门,也不应声,把来势汹汹拒之门外。扛不了事就不惹事。一大把年纪了,知道自身分量。卜毅退休后,识趣,主动退出微信上的工作群。还能瞥见他身影的,一是大学同学群,另一个是知青群。四十五年前,去车站送行卜毅的大壮、卷毛等,在这一知青群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卜毅曾给儿子口述历史。他与他们,是南济市的最后一批知青。于一九七四年下半年,到宁吉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七五年,招工安排在宁吉当地。本要在宁吉扎根生活的,因恢复高考,并且有幸或侥幸考上了大学,才在省城成家立业。儿子听不进。再或忍耐着听了,却不信,甚至忍不住露出一段鄙视。再后,卜毅不再絮叨。我们历来健忘,那怕刻骨铭心的痛。时过境迁,就弃之如履,于是,自会重蹈覆辙。自己是凡夫俗子,儿子也不是哲学家。还能指望自己与儿子反思什么吗?其实,不思不想,不悟不彻,不去活成罗丹雕塑的样子,反安宁、安静、安心。四年前,傅重撒手人寰,刚满一甲子。初闻噩耗,卜毅不敢相信,更不愿相信。卜毅为好友不甘、不平。在时代的泥泞里,个人没有卓立又不染。

门外静了下来。久无应答,访客应是抽身而去了。卜毅没心情猜谜,非要闹清来者何人。相知不在一时,相逢又何必相识。就这会,卜毅灵光乍现,想好了怎样撰写毕业四十年,决意写的热情洋溢,满满正能量。老话说,人生不如意有八九。但扪心而言,自己的不如意,没到老话说的刻度。即便是八九,又怎样,生活总得继续。文似看山不喜平。卜毅拟从姓名上破题、写起,先抑后扬。说干就干。他移鼠标,敲键盘,用搜狗输入法,认真排列每一个字符:

同学们好,我是卜毅。我这名字,依我猜,应是我出生后,老爹跑去派出所报户口时,想到了这个“毅”字,与坚毅或毅力沾亲带故,适合男小子,便“意”然决然。长大后,需要自我介绍时,我不忘老爹的初心,都说,卜是占卜的卜,毅是坚毅的毅、毅力的毅。及老了,我才惊叹老爹料事如神。卜毅,还读作布衣或不易。布衣是身份,不易为状态。一网打尽了我的前生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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