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室的昏暗,好像瞳仁外蒙上一层洗不褪的茶色,有风声涌入,有潮声起落。
男人站在窗前,静默不语,抬手,鼓掌。
无人回应他,只有微弱的回声勉强附和。
他像是在欣赏一幕剧,一幕未开场的剧,窗帘涌动仿若大幕即开。
锈烂的窗栓断裂脱落,整个朽坏的窗框猛地砸在墙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溅。
这是剧初的鼓点,窗帘被风兜住向后扬起,在男人身侧,仿佛是天使在人间呆久沾染尘埃的羽翼。
炸雷突鸣,电光照亮男人脸上刚毅的线条,他面容肃穆,神情凝重,滔天的权势在他桀骜的眉眼间汇聚,不必言语,威仪俱足。
雨若盆泼,黑色的海面翻涌出朵朵波涛的妖花,天空湛蓝,电光撕裂明亮如水,好似白昼在上,黑夜在下,天地倒悬,星河隐匿,只剩突如其来的喧嚣在耳畔回响,天地空灵,只存风雷雨合奏如万钟轰鸣。
男人抚掌狂笑,他是赏剧的人,现在,他竟也在这个不知名的戏坛上出演着犹如皇帝登基的一幕,辉煌的也不是他,可他狂放肆意的神情好似赚得天下江山。
现实只有他所处的破败的阁楼,这是这里的最高处,窗棂之下,即是百丈陡崖。
温热的液体顺着腕间流过,老旧的玻璃炸裂开的碎片还是将他的手背划过一道伤口,他扬起手,点滴猩红落向窗外,被风雨绞成几抹艳色便化为虚无,浪潮起落间将血水吞咽。
一切仿佛是被诅咒的祭典。
一切为了前线。
绝大多数国家的政治体制的颠覆性变革往往以血肉为经,尸骨为碑。
新生的苏维埃正面临国内战争的洗礼。
十八世纪初的世界大战也绷紧如弦,好似人民生命的磨盘,它们榨干了那些最无辜,最可怜那一阶层人民的血。
幽蓝的气息腾泽于这北方的冻土,人们啃食着来之不易的面包,兽的眼神在他们灵魂深处绽出,在街道士兵那黝黑的枪杆上,折射出属于末日的惨白与阴冷。
哭声搅动了几乎带着冰碴的空气。
像鬼嚎。
“这简直糟糕透了......”话语带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带起一片水雾,但说实话,这玻璃不是很干净。
没人回答。
老人吃力地转身,这个老人稀疏的发丝胡乱的缠在两鬓。那手杖的分量显然是够重的,在地毯上的声音如战鼓般低沉,老人眼窝极深,衬得鼻子如隼喙般般凶厉。虽然像是抱怨街道的乱象,可是眼神却阴狠比豺狼。
壁炉的火光带出的阴影中,男人又深吸口雪茄,烟头明灭的沉寂几乎凝结了屋里的空气。
“咳咳。”老人颤巍巍地陷入沙发,枕在了靠背上,手指一下一下的叩击着手杖光鲜的柄头,等待。
“你是说参与战争吗?”阴影中的声音年轻而富有磁性,但那是怎样的语气啊!简直倾尽天下一切嘲讽之能事,又带着摄人的淡薄,无情若岩。
“战争,战争为什么不参加......”老人梦呓般低哼。“人类的砝码自然越重越好。”说着还不停的加重鼻息。
“‘天使’没有投入战争吗?”男人的语气罕见地带上一丝踌躇,将烟随手按灭在当今货币疯狂贬值,不能以数字去衡量的地毯上。
那“嗞”的声音好像回答般。
老人仍阖着眼,整个人的生命体征好像越来越淡,但他握着手杖柄头的手青筋暴起,那老年斑都无法压制住的凝重气氛正似他虬龙般的筋那样绷着。
男人起身向屋外走去,没有激怒老人的歉意,没有一丝留念。
“那是沙皇留给这极北之地子民的圣礼,当他降临之日,世界将报之以歌,血将滋润他的眼,肉将砌他升天的阶。”
狂热,这是能融化这极地冰雪的狂热,听着让人心中一荡,好像直面耶稣跪伏上帝面前高唱圣歌。
老人醒了,似雄师,似金刚,那浑浊的瞳孔被壁炉的火灼成金色,浓重的阴影在他身后升腾着,如同地狱洞开后的深渊中,爬向人间战场的恶魔。
男人的手已经握在门把上,他轻笑着,眼角若含刀剑,眉峰抖耸生寒,深色的大氅鼓进门缝中嵌入的风雪。
“真是可悲啊,可你想过你的信仰能够拯救你吗,杀戮的结果必然还是杀戮,那就这么继续杀戮下去吧。你就像你的至高神一样,冷冰冰地浸在机油里没有人味,农奴时代的奇迹就算真是上帝座下的天使,这神祗也是会被时代吞没的。”
男人罕见地说了这么多话。
“这么着急吗?”老人答非所问。
“当然,守时可是皇帝的美德。”男人头也不回的隐没在风雪里。
时间是通向未知方向不停止的轴线,起点捉摸不透,终点无法目及。空间就是以它为茎所开的花,世界的终极就这样被层层花瓣掩逸其下。
神话中的巨龙举手投足,仰天吐息,都可以撕云裂地,它们高傲,圣洁,没有情感,绝对武力,当人类科技也如此这般极致的时候,真正的龙就沉浸在人们心底,真正的龙便沉寂在人的心底,倦怠于羸弱的外壳下。
有人说,一个孩子如果出生时,看见的是阳光,那么他今生都将向往光明;如果他出生的时候看见黑夜,那么他的眸子会黑如丝绸,灿若繁星。小时候见过的天堂会变成他一生追随他的天使,小时候漫天点缀的星辰会变成他一生的信念与执着。
那么小时候眼睑内蒙的血呢?
这孩子第一眼看见的是地狱吧。
呐,就是这眼白的猩红,烙下渗骨的印痕,刀枪的纷乱是他一生的耳语。
战争毁了万千人,败了千百户,伤了百十国,撼动了一个世界。
他就枕在其中,沐浴着赤海,数着准备等他死后就扑下的乌鸦与恶鹫,懵懂地挨过这初生后的喜悦与这斑驳无声的时光。
烟拔隳城,这地中海希腊与罗马的荣光,这工业与媒铁的中心,这颗蔚蓝星球的支柱转移了。西方的悲鸣也宣誓着东方的苦难。
这孩子生逢此时,又聋又哑也是他一生的幸运吧。
他是中国人,一九一六年的中国人,生于曾经亚欧商路的中央霸主的怀抱,他生于此但命不归于此。
他叫温百生,十七岁,杭淮地区郑和年间的那批温安异姓的养嗣。
“弹弓之国,哼!”锦帽毡靴的小孩子愤愤地踢走路上的石子。
男孩目光直直地看看身边的小少爷红得喜人的脸,弯腰在地上写“弹丸”。
孩子的脸更红了,羞得忙搡了一把身边的少年,“小日本那个蜈蚣似的地方,弹弓就弹弓呗,反正也不是什么好地处。”
男孩那素气的脸显得有些憨直,他眼睛仿佛被说话般浸着无奈与怜惜。又在地上写“为什么不说蚯蚓?”
小孩子立马神气起来,双手背后,摇头晃脑:“蚯蚓可是个好东西,先生教了‘蚓无爪牙之力,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
男生看不大懂那几句“之”“也”,但想了想,蜈蚣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张牙舞爪,狰狞着姿态,还带毒,虽然自己常年配服的药中倒是有这么一味。
“百生哥,你要是听得见,会说话该有多好。”少爷在他怀里扭了扭身子,把自己摆的更舒服一点,“我爹就让先生一并教我们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间少爷这么说了,孩子还小,说话直,却一句一句从他眼底砸向心坎,自打他记事起世界就像枝头的落叶无声而冷寂,年幼的灵魂没有万物生息的滋润一下子苍老了起来,他不怕苦,他不怨累,他只觉得这世间百态包括自己的残疾都如同云卷云舒那样自然,他意识过自己的不同,却感恩于温家给他这个外人一口饭吃一张床睡的简单的恩惠,在如今的乱世道,少爷的直抒胸臆,那为他聋哑的惋惜,那不加虚假的亲近,都让他喜悦,他一高兴,那张脸就神气了起来,眼中眸光流转。
百生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湿润而深邃的墨瞳让孩子那原本低落的心劲又舒展起来,我能看懂你说话,温百生就是这个意思。
温家的宅子就这么大,听说是一逆贼的祖宅被前朝太后抄家后留下的,话说这也不过几十年的光景,扰乱民心的恶人竟然是一个顽固不识时务的可怜好人,只道也没见原户祖祠多出几分光亮来。
早在三宝太监弄宝船那时候,外夷有贡使不愿归国,生活在了这个东方国土扎根落土,繁衍生息,最后落得温安两大氏。
家里的铸坊铅字码的齐整,印刷这行可保不齐,激进的,反动的,高呼大圣王拯救万民于水火的,理气民意,君崩划田,天知道有多少人夹杂着自己那份心思卖弄着。
温百生属于他自己的那片小天地就是从柴房后辟出来的小房间,却硬生生让他收拾成了一个小书斋,他从《海国图》读到《国闻汇编》,从《敬告青年》读到马克思,他读不懂孔孟却背了不少的诗,无论新旧。难得的是,他还自学了点洋文,只可惜,不能说。
温家地处水廊桥坊,不曾务农。绢商缕服,书阁教院,均有所涉猎,其中以印刷占大头。本报经歌,是反方圆百里内挂的上名的都能牵得上名头。温百生只负责处理这个庄园印出来的部分书本,他最喜欢的事情莫过于抚摸着用线装订的书脊,然后心满意足地翻开,就像饱饮了一口去年过年时候老爷给他的一瓶好酒,火辣辣的妥帖后,那种舒适的晕晕然渐渐反起到眉心,然后再看窗角镂花射入光线中飞舞起的铅灰,手指被干净舒卷的纸角熨了一遍,舒舒服服地跟随着文字或诗行深处的精魄——他不知道这种精灵灵魂样式的东西是否存在,但是他愿意相信。探索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最大的梦想可能就是自己什么时候能自己出去走走看看了,用自己的双眼真切的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