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鲁务在华北大平原的京杭大运河边上,就像大绿缎子氅联襟上缀的一个疙瘩绊儿。
或许是应了那句俗话: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我爱我的家乡,心里无端地觉得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
大运河流淌了千百年,用她的乳汁滋养了两岸的万顷良田,养育出了无数辈质朴善良的运河儿女。
世界上最初的文明大都与河有关,古中国有长江黄河,古巴比伦有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因为河水滋养出的土地肥沃,适合耕种。鲁务被大运河环抱着,拥有无数顷良田,我小时候的记忆都和麦田、棒子地、花生秧、高粱紧密相关。
我的父母都是农民,他们一辈子生活在土地上,所有聪明才智、汗水和泪水都倾注在农田上。妈的想法活泛,种花生、种西瓜、种草莓都是她老人家倡导并推行的。爸是真心地爱这片土地,每天在地里累死累活,一有空闲,还是会遛到自家地头,查看自己的庄稼。
早晨,凝结在草尖上的露珠还挂着一层霜儿,老爸就会蹚着野草去看望他的棒子秧,身后留下两行凝碧的痕迹。傍晚,西天的火烧云给高粱地泼了一桶油彩,火红绛紫,斑斑驳驳,老爸就会走进青纱帐哄一哄锛高粱的麻雀,把自己投映成一幅黝黑的剪影。如果不到自家土地里遛一遛,他就不安生,如同心里长了草。
他熟悉每一棵庄稼,哪棵长得壮,哪棵长得危,哪棵需要格外的照顾,都了然于心。有一次蹚地,我拉牲,老爸在后面扶犁,我不小心踩倒了一棵长势很好的棒子秧,就遭到了老爸的责骂。我心里暗道:为一棵破庄稼,竟骂自己的老儿子,什么破爹!在老爸眼里,或许庄稼比儿子珍贵吧。一棵庄稼的生命只有一季,不能让他夭折;儿子的生命还长着呢,骂一顿就骂一顿呗。
老妈种西瓜更是神奇,她心里有一个小本子,记得哪棵西瓜哪天坐住的果,每个西瓜边上都插了一截树枝做标记。经过一季的辛苦劳作,西瓜长成了,一地圆滚滚的大西瓜。贩子来了,有经验的他一挑,敲开,竟是个生瓜蛋子。老妈走进瓜田一摘,敲开,真真的脆砂瓤。老妈说:挑瓜不能看个头,不能听声音,得知道它的生长期。西瓜21天熟,我摘的已经22天了,一定保熟的,我用树枝做标记啦。以后,贩子来,都是老妈负责挑选西瓜。相瓜这门手艺我学会了,上手挑瓜,准能挑个保熟的西瓜,还脆还砂。
我常想,自己就是一棵棒子秧一条西瓜蔓儿,只有扎根在家乡的土地里,才能结出果实来。
我在小县城里当一个教书匠,只是偶尔回一次老家,地无一垄,无处安身,我只能到冥想和梦境里去亲近家乡。
何谓家乡?田畴碧绿土路纵横,谓之家乡;河水流淌芳花野草,谓之家乡;落生于斯成长于斯,谓之家乡;时时回望魂萦梦牵,谓之家乡。
可近些年,我回鲁务,家乡的感觉却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减少,或许是因为农田和庄稼在减少吧……
少时的我,随着父母在农田里劳动,艰辛而又痛苦;可在田地和庄稼之间,人才踏实,生活才是实实拍拍的生活。可如今,鲁务的周围,一望无垠的麦田无边无际的棒子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速生杨……
运河边上最肥沃最适合种田的土地大都种上了速生杨,我的心里斟满了悲伤与绝望。
出现这种情况,我想,大概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个是“谷贱伤农”,农作物的价格偏低,因为乡亲们已无麦子可卖,我无法了解香河的粮食价格,便上网搜了搜河北的小麦价格,在1.25――1.4元之间。鲁务的小麦产量八几年时是400多斤,以后因为种子优良化肥到位等原因,产量有所提高,我“放一个卫星”,算亩产一千斤,麦价也取最高,那一个麦季的收入就是1400元/亩,只是一个最低层最普通打工者半个月的工资。种田不如打工啊!
另一个原因就是“城乡改造”。
香河因为土地问题曾经名噪一时,土地问题的实质就是把百姓手中的耕地流转出去,转为他用,或盖楼,或建厂,或等待开发。相传土地流转过程中,地面的种植物也会给予相应的补偿。种植物中麦子棒子稀烂贱不值钱,能值点钱的只有种树了,几趟子树也可以要个好一点的价钱。据说树的价钱也不相同,“八个圆”(圆,指树干的直径多少厘)比“四个圆”给钱要多,无怪乎乡亲们纷纷种起了速生杨。
速生杨,顾名思意,生长迅速,能很快达到几个圆;但是木质疏松,盖房建屋绝对用不上,不成材料,以前农家绝少种它。如今,它倒是大行其道。
据说果树给的补偿也多,按棵算钱;于是种桃、种杏、种苹果的也很多,种得非常密实。春天开得花果山似的,秋天却一个果也挂不住。
呜呼!我平畴万顷庄稼如云的家乡,如今变成了“鲁家务杨树林公园”矣。
村里绝大多数土地栽上了速生杨,还有少数几家坚持种麦的。三哥还在村里,情况比较熟悉,他说鲁务街只有十三、四户还在种麦。鲁务村共有三百三十户左右,种麦的只占约4.2%,也就意味着约95.8%的农户没有自己出产的麦子,这些村民守着大好的土地却要花钱买粮食吃。我不知是进步,还是退步?至少,鲁务街的绝大多数人饭碗里盛的不是自家的粮食。
大哥和三哥都是最晚“退耕种林”的人,他们身上都流淌着老爸遗留下来的“庄稼把式”的血液。左邻右居都栽了杨树,杨树一长起来,遮阳,而且根系蔓延,旁边的麦子长不好。哥俩和街坊争执过,也惊动了镇政府。镇里的工作人员给调解过,但人家种下的杨树总不能给薅了啊,于是就不了了之。一来二去,大哥三哥也种上了速生杨。
我回鲁务,一半时间是在我破败的小院里,莳弄莳弄蔬菜;一半时间是去运河边田野里,闲逛。前些天,我到村子周围逛一逛,想去探访那十三、四户种的麦田。
驱车行驶在家乡的田间路上,发现家乡的田野变化很大。
农田之间都是平整宽敞的小公路,再也不是土路了。小的时候,田间土路坑坑洼洼,一下雨,就是一个水洼连着一个水洼,一个池子套着一个池子,水面上蚊蚋孳生,草稞里蛙声如鼓。人要过去,都要连蹿带蹦,挑干松结实的地方走,更何况牛马拉的大车呢。每逢麦秋大秋,雨水最勤,大车拉着麦个子、棒子围子回村,过土路时,那叫一个艰难,泥浆能没过半个车轱辘,一旦陷在里面,得叫上三、四上成年人,折腾一两个时辰,才可能鼓捣上来。田间土路好比取经路,九九八十一难,让人战战兢兢;把粮食抢过家,就好比是取得了真经。如今,这平展的马路,送肥收秋,应该不是艰难的事,倒应该是一件惬意的事。
田地里相隔不远就有潜水泵,合闸就能上水。一路上,我就看到两三份浇地的,浇的是一垄沟一垄沟的速生杨。以前,浇地是一件难事,尤其是浇冻水,尤其是看渠沟,几十上百米的水渠,渠帮浸泡得松松软软,一只土拨鼠打的洞一群蚂蚁筑的窝,就会造成“溃堤”。深更半夜,天寒地冻,你去堵吧,活活急死你!村里人都有点重男轻女,有一条原因就是“小闺女家家的,深更半夜,浇不了地啊!”那时候,还没有潜水泵,因为包产到户,各家各户准备柴油机,浇地的时候,拉到地里;浇完,再拉回家。可别小看这一个来回,柴油机三四百斤,放到驴车上,能把驾辕的驴吊起来。老爸大哥一个人鼓捣不了柴油机,我就更不用提了,好在家里有一个大力士――三哥。他能一个人把柴油机抠起来,搬到大车上;他能把柴油机的摇把摇得风车一样。如今,浇地有潜水泵,太方便了。家乡的人们呐,不用再为生女孩着急了。
田地里一些“地标”消失了。鲁务街最肥沃的土地是一道渠和二道渠。所谓渠,就是可以把运河水引导过来灌溉的大沟,一道渠二道渠应该是毛主席时治理河道平整土地时的产物,存在了六十多年了,如今,它们都被填平了,如果不是渠边的土路还在,我几乎找不到它们存在的痕迹了。钢耳架子被拆除了,它类似于信号发射塔,有十七八层楼高(我看了看香河一中北面的联通信号塔和书香苑的高层,估算出来的)。村里人说,它是为飞机导航用的。无数个少年岁月,疲惫而痛苦的我,仰躺在田野上,仰躺在麦芒和野草间,视野里只有蓝天白云和钢耳架子。高高耸立的钢耳架子激发了我无限的遐想,它是穷乡僻壤的鲁务村最高的设施,联系着让人无法想象的远方。它们被时代淘汰了,灌溉不再引用河水了,飞机导航有北斗系统了。它们的消失,似乎是一种必然;可它们一消失,似乎我的一部分也消失了。
最关键的是,大片大片的麦田不见了,只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高耸而瘦弱的速生杨……
我想去看看我家耕种过的一等地。一等地就是村子里最好的土地,我家耕种的位于一道渠公路的北面。我驱车离开公路,沿着土路一直往北,满眼都是扎心的速生杨,哪里有麦田的影子?
越走我的心里越悲哀,这是鲁务街最优质最肥沃的土地,她曾经麦田如海稼穑如云打下千万斤粮食啊,如今,全种上树了。
以前,村子里有很多树,不过都是种在房前屋后,道边,河坡上,坟圈子附近――都是不成材料的土地。庄稼长得乌秧乌秧的土地,谁舍得种树,折辱先人啊。以前,人们珍惜土地,田间地头,都会见缝插针地簪上些绿豆爬豆,秋天,也能打下一簸箕粮食。
走到了一等地的尽头,我终于发现麦田啦!有六大畦,绿意汪洋。
我走近她,蹲下身来,看这些亲爱的麦子。她们别来无羌,分孽得非常好,一撮子一撮子的,叶尖上都浸着油星,生机盎然。这哪里是秧苗,分明是熊熊燃烧的绿色的火焰。
我用手拂过麦秧,犹如抚摸恋人的脸颊,细细地闻,还能闻到恋人身上迷人的清香呢。我站起身,用眼光拂过这一档一档的麦田,亲爱的麦田。
亲爱的麦田,我的生命来源于你,我的成长由你见证,我的爱恨情仇哪一样离得开你,我们骨肉相连,我们无法割舍。
之前,我家六口人,耕种的是两大畦。我猜这是三家或四家的麦田吧,那还有十家左右的麦田呢……
我找到窍门了,成片的速生杨里种不了麦子,麦子只能种在田地的边沿上。很快,我又找到了一块麦田,只有一畦半。因为土地不够肥沃,麦子是黄绿色的,麦地中间还成垄成垄的缺苗,露出了白地。
还有一家,麦子是种在树档子里的,稀稀疏疏,让人看了揪心。
我中断了自己的漫游,心情沉重地离开了改变了模样的家乡。
归途中,我一边心痛一边责备自己:运河就要通航了,家乡一定会越来越好,乡亲们都欢心鼓舞等着改造分钱呢;不事稼穑的你反倒关心起耕地和粮食了,你这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