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落帽
闲梦远
一
秋日的龙山茱萸台上飘着烤蟹的香气,孟嘉刚夹起第三只醉蟹,突然觉得头顶发凉。他下意识摸了摸发髻——那里本该扣着夫人新绣的竹纹锦帽。
"元规兄的帽子在跳胡旋舞呢!"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众人齐刷刷抬头,只见那顶朱红锦帽正乘着山风,像只喝醉的大扑棱蛾子,歪歪扭扭地朝枫树林扑腾。
桓温憋笑憋得胡子直抖,他早注意到这阵怪风。方才侍卫来报"北坡野蜂倾巢",大将军立刻吩咐:"把宴席帷帐朝南的绳扣都解开。"此刻看着孟嘉披头散发的模样,他故作惊讶地拍案:"快把孙盛的文章呈上来!"
侍从捧着帛书小跑过来时,孟嘉正用筷子尖蘸着黄酒,在案几上画符似的写诗。帛书题头《落帽嘲》三个大字张牙舞爪,字缝里都渗着促狭:"...岂有雄鹰折翼,竟作秃鹫栖枝..."
"好文章!"孟嘉突然击节赞叹,惊得侍从差点打翻砚台,"只是这秃鹫该换成凤凰。"说着提笔在帛书背面续写,笔走龙蛇间竟把嘲弄之词改成了《落凤赋》。当写到"冠落而神光现,恍若姑射仙人"时,枫林里突然传来侍女惊叫。
"将军!孟大人的帽子卡在千年银杏树顶了!"气喘吁吁的绿衣侍女举着根金步摇,"奴婢想用簪子去挑,倒把步摇挂树上了。"
桓温眼睛一亮,转头却见孟嘉不知何时摸走了他的青玉冠,正往自己头上戴。"使不得!"大将军慌忙捂住脑袋,"这是我新得的冰蚕丝..."话没说完,孟嘉已顶着玉冠起身行礼:"既蒙将军赐冠,嘉当赋诗相谢。"
夕阳西下时,山涧传来欢呼。孟嘉的锦帽裹着孙盛的《落帽嘲》,恰好兜住只肥硕的野兔,在溪水里载浮载沉。桓温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头顶,突然觉得山风格外寒凉。
"元规啊..."大将军幽幽叹气,"明日你亲自去接夫人新送的帽子可好?"
二
孟嘉的玉冠在月光下泛着青芒,像颗倒扣的夜明珠。桓温摸着自己光溜溜的头顶,突然发现案几上多了盘桂花糕——每块糕饼都被捏成了帽子形状。
"元规兄连点心都要刻章题字不成?"大将军夹起一块糕,发现底部竟用糖霜写着"借冠三日"。正待发作,山道上忽然马蹄声急,惊飞满树栖鸦。
来人是桓温帐下第一毒舌谋士郗超,怀里抱着个雕花木匣,开口就带火药味:"听闻孟长史今日得了个新头衔——龙山借冠客?"说着掀开木匣,十二顶形制各异的帽子排成兵阵,最醒目的是顶青铜兽首盔。
"嘉宾(郗超字)这是把军械库搬来了?"孟嘉用筷子轻敲兽首盔,发出钟磬般的清响,"倒是适合重阳登高——"他突然掀开盔顶暗格,三只彩羽山鸡扑棱棱飞出来,其中一只正落在郗超的进贤冠上。
桓温笑得打翻了蟹醋,却见孟嘉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摸出片艾叶。正是清晨侍卫袖口沾的那片。"北坡艾草烧得可还尽兴?"他指尖一弹,艾叶稳稳落在桓温的空冠座上,"下次驱蜂,不妨试试蜂蜜诱敌。"
郗超脸色忽变。原来那顶兽首盔本是他准备的"惊喜"——内置机关会弹出嘲弄诗句。此刻山鸡把机关撞得失灵,盔内反而传出断断续续的古怪声响:"咕咕...天下第一...咕咕...秃..."
满座名士憋笑憋得东倒西歪。忽听得枫林深处传来清越女声:"好热闹的百禽宴,可缺了主角呢。"孟夫人手持竹杖款款而来,杖头挂着个随风摇晃的织锦囊,看形状分明是顶帽子。
桓温刚要起身见礼,孟嘉突然按住他的肩膀:"将军可听过'请君入瓮'的新解?"话音未落,孟夫人锦囊中窜出只雪白狸奴,精准扑向大将军的幞头——那里面藏着郗超预备的第三道"考题"。
月光漫过龙山之巅时,众人发现溪边多了块木牌,上书狂草:"此处有冠自天降,可换美酒一壶"。据樵夫说,当夜曾见征西将军的亲卫抱着酒坛,在银杏树下跳脚数落某只偷帽的狐狸。
而孟嘉的发髻间,不知何时多了根金步摇,坠着的东珠正随着他的大笑轻轻摇晃——像极了清晨那顶乘风而去的锦帽。
三
三日后,溪边木牌旁果然架起了酒旗。只是"换酒"二字被谁添了笔,成了"换舅"——桓温的表弟袁乔正巧路过,气得山羊胡直翘:"哪个混账要拿本官换酒!"
孟嘉拎着个竹篓晃悠过来时,正撞见郗超在木牌背面题诗。谋士的狼毫突然炸了毛,甩出墨点恰巧糊住"舅"字,生生改成"旧帽换新愁"。围观众人哄笑间,溪水里突然漂来七顶破毡帽,每顶都缀着青铜铃铛。
"这是要凑齐八仙过海啊。"孟嘉用竹篓捞起一顶,铃铛里掉出块丝帛。展开竟是张地图,标注着龙山九处险峰,落款盖着孟夫人的胭脂印。
桓温闻讯赶来时,孟嘉已经套着七层破帽在烤鱼。铃铛被火烤得叮当乱响,竟飘出焦糊的桂花香。"元规这烤鱼撒的什么香料?"大将军刚凑近,最外层破帽"噗"地喷出彩色纸屑,拼成"冠者礼之始也"六个篆字。
众人笑得打跌之际,孟夫人坐着牛车翩然而至。她怀中锦囊鼓动不休,突然窜出只戴着小帽的松鼠,直奔桓温的紫貂披风。"使不得!"大将军慌忙后退,却见松鼠捧出枚蜡丸——正是那日被狸奴抢走的幞头机关。
蜡丸里掉出的不是嘲弄诗,而是幅刺绣:九只戴冠的狐狸围炉夜话,炉火里炖着顶官帽。郗超脸色骤变,这分明是他上月与门客的密谈场景。孟嘉却抚掌大笑:"夫人绣工越发精进,连狐狸眉毛都活灵活现。"
当夜山雨忽至,众人挤在草亭避雨时,孟嘉变戏法似的从竹篓里掏出十二顶油纸帽。每顶都写着当世名士的癖好:桓温那顶画着螃蟹,郗超的绘着毒蝎,袁乔的则描了只打瞌睡的山羊。
"好你个孟万年!"大将军追着要揪他发髻,却扯落了那支金步摇。东珠坠地瞬间,枫林里突然传来清越凤鸣——白日里漂走的破毡帽竟在树梢排成北斗七星,每顶都盛着莹润的夜露。
雨停时分,孟夫人锦囊中的松鼠又溜出来,这次顶着个微缩版竹纹锦帽。它蹿到桓温肩头作揖,爪子里攥着片艾叶,叶脉分明是幅龙山藏宝图。
四
孟嘉捏着艾叶藏宝图还没焐热,郗超的獾鼻就凑了过来:"孟长史这是要改行当摸金校尉?"话音未落,牛车底下突然钻出个泥猴似的小书童,怀里抱着官印匣子直嚷:"大人!您的印绶被松鼠调包了!"
桓温一摸腰间,果然挂着个松果雕的假印。真官印正在十丈外的老槐树上晃悠——三只戴毡帽的松鼠轮流踢着它当蹴鞠玩。孟夫人抿嘴笑道:"将军这印怕是沾了太多蟹黄,连鼠辈都馋了。"
众人哄笑间,山道突然传来鸣锣开道声。八名赤膊力士抬着顶青纱轿,轿帘上绣着斗大的"谢"字。轿中掷出枚金瓜子,正巧打中郗超的毒蝎纸帽:"听闻此处帽子能换酒,不知谢某的旧冠值几坛?"
帘缝里伸出的手擎着顶褪色虎头帽,分明是孩童样式。孟嘉拊掌而叹:"安石兄这顶幼虎冠,可比真虎符金贵!"说着解下自己发间金步摇,往轿前一插。步摇坠着的东珠突然裂开,掉出颗包着糖衣的醒酒丹。
谢安掀帘大笑,露出半幅被幼子抓花的衣襟。他身后的侍从突然撒出漫天诗笺,每张都画着戴帽的滑稽人像。郗超正要讥讽,忽见自己的画像被特意加了条蝎尾,正勾着桓温冠上的螃蟹钳子。
乱作一团时,北斗帽阵突然叮咚作响。七顶破毡帽里的夜露汇成水线,顺着枫叶脉络流向龙山北峰。孟嘉的竹纹锦帽无风自动,帽里竟传出桓温的声音:"...九月初九,茱萸为号..."赫然是那日宴会的密语!
桓温脸色骤变,伸手要夺,帽子却自己飞上树梢。孟嘉慢悠悠掏出个陶埙吹起来,调子竟是《凤求凰》。夜露凝成的水线随乐声倒流,在谢安轿顶聚成面水镜——镜中清晰映出郗超深夜埋匣的身影。
"哎呀呀,嘉宾兄埋的怕不是机关匣?"孟嘉埙声忽转《十面埋伏》,水镜画面突变:埋匣处竟长出棵挂满铜帽的怪树,每顶帽子都在吟诵《落帽嘲》。
谢安抚掌笑得轿帘乱颤:"妙哉!这机关树可比真材实料的九品中正制结实多了!"突然抛出一把金瓜子,打得铜帽叮当作响。最末一顶帽子"咔嗒"裂开,掉出半块刻着"受命于天"的残碑。
暴雨忽至,众人作鸟兽散时,孟夫人锦囊里钻出九尾彩羽雀,每只都叼着片碎碑文。桓温望着雨中飘摇的北斗帽阵,突然发现自己的紫貂披风被换成破袈裟——袖口还绣着"冠盖满京华,斯人独破帽"。
三更时分,巡夜兵丁撞见郗超在溪边捞帽子。这位毒舌谋士浑身挂满水草,怀里抱着个会学舌的青铜盔,正循环播放:"咕咕...天下第一...咕咕...秃..."
而龙山北峰的悬崖边,孟嘉夫妇正在烤栗子。那枚官印被串在树枝上转得欢快,印纽处隐约可见新刻的小字:"天为冠,地作履,偷帽者与松鼠同罪"。
五 终章:冠者天命
重阳后第七日,龙山北峰挂出张丈余长的帛书,上书"天下第一帽会",落款处盖着松鼠爪印。桓温带着三千亲卫上山时,差点被滚落的青铜盔砸中——那盔顶立着只戴虎头帽的猕猴,正冲他呲牙敬礼。
会场设在北斗帽阵中央,七顶破毡帽已变成七色琉璃冠。孟嘉披着袈裟改的披风,脚踩谢安送的木屐,正用官印捣茱萸汁。忽听得九声雀鸣,九尾彩羽雀衔着碎碑文拼成宝座,座上赫然摆着个酒坛大小的锦帽。
"诸君请看!"孟嘉掀开锦帽,里头滚出百枚艾草团子。每掰开一枚,就露出件信物:郗超的密信、桓温的冠缨、谢安的虎符,甚至还有半块传国玉玺。
谢安率先笑出声:"孟万年这是把建康城搬来腌泡菜了?"话音未落,艾草团子突然自燃,青烟凝成幅星图——正是那夜北斗帽阵的天象。桓温的紫貂披风无风自舞,竟显出血色谶文:"冠非冠,玺非玺,龙山倒悬九万里"。
郗超正要摸刀,忽觉头上一轻。他那顶进贤冠被猕猴偷去,正扣在传国玉玺上当华盖。孟夫人锦囊里突然飞出十二只戴帽松鼠,抬着玉玺就往悬崖跑。桓温急得大喊:"快拦住那群孽畜!"
"将军且看!"孟嘉甩出袈裟罩住星图,墨汁顺着艾草灰流淌,竟重绘出传国玉玺的纹样——缺角处被松鼠补上半块柿饼,活脱脱成了滑稽的"柿玺"。
谢安忽然击筑高歌:"丢冠失玺寻常事,且看龙山戴月归!"满山名士跟着哄抢艾草团子,谁也没注意九尾彩羽雀已衔走真玉玺。最后只见孟嘉举着空酒坛宣布:"本届帽会魁首是——"坛中蹦出只戴帝冕的蛤蟆,肚皮上赫然烙着桓温的私印。
当夜暴雨倾盆,山涧涨起三丈高。翌日樵夫发现溪水中浮着顶嵌玉冠,内置绢书曰:"天冠地履已典当,换得松鼠十年粮"。而建康皇宫檐角,不知何时多了窝戴毡帽的雀儿,日日啄食着半块柿饼模样的金疙瘩。
后来桓温每见戴帽者就眼皮直跳,郗超辞官开了间帽子铺,谢安总拿虎头帽逗弄幼侄。唯有孟嘉夫妇隐居龙山,传闻有人见他们骑着戴官帽的老虎云游,那虎额"王"字竟是用传国玉玺蘸朱砂画的。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