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记事起,妈妈从来没有大大方方喊过奶奶一句妈,虽然客客气气但也显得很生分。奶奶对我们来说,只存在于遥远的老家,从来没在一起生活过,回老家的次数有限,每次回去也是住在妈妈娘家,舅舅家、二姨家、外婆家,每次回去都换一家住。
想来妈妈之所以对奶奶这么生疏,一是跟我爸爸结婚的时候一穷二白出来逃荒,二是在她和爸爸面对生存压力的时候奶奶断然拒绝了帮忙看护我或弟弟的请求。听爸爸说,我三岁弟弟两岁的时候,他带着我俩挤了一个星期的火车过道回老家奔爷爷的丧,到镇里那天晚上下大雨无法过河没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后来弟弟被留在了外婆家,说我大点妈妈他们能省点心他们带小的,带到6岁上学才在舅舅和外公的护送下回到我们身边。
我们在老家没有房子,奶奶的三间老瓦房一间厨房,一间卧室,一间堂屋。爸爸单独的宅基地已经被老家的几个兄弟卖了,自留地也被瓜分了,爸爸不在乎反正也没打算再在老家安家。妈妈咽不下这口气,实际上也不是想要回什么,就是觉得被明目张胆占了便宜,我爸还偏袒。
大概因为人情味淡薄,老家又没有落脚的地方,我们回老家的次数很少。没有电话之前每年会托人给奶奶带点钱回去,有了座机之后也不舍得经常打,到后来资费降下来打得稍多一点了。到我上大学之后,手机渐渐普及我用自己节约下来的生活费买了个老年机给奶奶,联系渐多。
上班后经常会买点东西托妈妈娘家的亲人给她捎过去,经常劝妈妈,奶奶不到九零年就守寡了,家徒四壁五个儿子,这么多年她也真的是挺可怜的,她先顾好自己也是本能。听爸爸说,奶奶家以前是开染坊的,还上过学,后来家道中落才跟了爷爷,爷爷是当时最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贫农,活着的时候家里的吃喝也都是先满足奶奶,再满足孩子和自己。可是命运就这样无情,把她生命里的依靠连根拔起,两年之内她失去了丈夫,也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唯一可以安慰的是姑姑留下了两个表姐,奶奶非常疼爱她们。
我在老家读了3年初中,知道奶奶一年四季会去山上捡柴,会去别人地里捡落花生,会去山里的果林捡别人丰收后树下遗落的核桃,捡回来收拾干净她都会放进卧室床对面的大木箱子里落上锁,一是老家那时候小偷多啥都能看上,二是害怕住在屋后的二伯时不时过来薅羊毛,三是留给两个表姐。我虽然当时有点嫉妒,但随着自己做了父母,也明白她的那点苦心和牵挂。她还养了几只鸡吃鸡蛋,去厨房经常能发现她用油炸过的丸子浸在炼好的猪油里,那时候觉得奶奶很智慧,这样保存不易坏而且取食方便。
2013年冬天一个晚上,老太太摔了一跤,年龄大了股骨裂没手术静养,同村的3个伯伯轮流送饭,一家一个月,我们远在北方的这两家出钱。来年天气转暖的时候,打电话叮嘱老太太多起床活动做康复锻炼,老人家怕疼,不愿多动,我在网上买了带滚轮的训练辅助器材带了回去,想着凭老太太的惜命应该会好好锻炼,还会活很多年。
2014年新年前爸爸肝胆结石手术回了老家,术后住在了三伯家,他觉得自己生病了再住在妈妈娘家亲戚家不合适,妈妈和外公外婆都拗不过爸爸,只好随了他。三伯家和外公家隔了一公里不到,但三伯家背靠大山经常有蛇出没,妈妈害怕就住在了外婆家。两个人每天吃完饭都会沿着山路走个小二十分钟去奶奶那晃一圈,顺便给老太太采买些生活用品,再帮她洗洗涮涮收拾,跟她聊天督促她慢慢做康复。现在想来那应该是爸爸跟奶奶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有天早晨他们照例饭后溜达去了奶奶家,刚进到路口,爸爸就开始小跑,妈妈嘱托爸爸慢点腰上还挂的尿袋,想跑到爸爸前面奈何自己穿的高跟鞋。奶奶直挺挺地摔在门口的小台阶上,眼里充满无助。爸爸冲过去抱起奶奶回到卧室,细问才知道奶奶已经在那好一会儿了,没有人经过也就无人发现。年后的老家,阴冷入骨,奶奶虽然穿得厚但也顶不住这个把小时一动不动的绝望。爸爸的手术刀口被震得疼了一个多星期,他不敢给妈妈说,害怕妈妈担心。再后来就有了轮流照顾一个月的决定,试探性跟老太太沟通过跟爸爸妈妈来北方,她坚信落叶归根害怕自己离开会客死他乡,大伯和爸爸就出钱给代替照顾的兄弟们。
爸爸的手术做得很好,经过几个月的恢复,北方春耕的季节到来就又回了北方城市,奶奶非常坚持不一起走,虽然不放心但迫于生计爸爸妈妈不得不离开。电话经常联系,絮絮叨叨都是吃不上热饭,一顿送一天的饭,有一天半夜从床上滚到床下就是一夜,第二天小伯伯送饭的时候才发现。二伯伯好烟酒,对老太太还不错,但喝醉酒就不是人,二婶婶想对奶奶好,但无奈自己没有任何的话语权,身上比脸上还干净,通常就是她吃啥就给奶奶端一碗送过去。三伯伯伺候的时候,想让老太太住家去,老太太嫌不方便,自从堂弟前些年因意外死亡,三伯脾气变得有点怪,仿佛生活失去了目标,成了彻底的山大王,只待在自己的小院,养了七八只狗,围着后山养了几百只鸡,卖鸡蛋卖鸡肉,很少再走出门,泡一大壶浓茶,经常在院坝里经常一坐大半天。
2015年春节过后,奶奶住进了屋后二伯伯家,好歹有口热饭热菜。我们这些在外面的儿女后人还有两个表姐经常会想办法给她带一些钱傍身,日常想抽烟买点吃的,就叫二婶婶或者身边的后生去场镇上买一点。5月的老家,开始闷热,各家各户都在忙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12日中午,接到了二伯伯家堂姐的电话,打通电话先问我是不是XX(大伯家的堂哥),我以为遇到了骗子。然后再次确认了身份,她笑着告诉我婆婆(我们老家对奶奶的叫法)老了,我一直没反应过来,接着她好像很无所谓的告诉我奶奶在床上抽烟点燃了蚊帐人没了,本应该姑姑买孝衣,只能落在2个表姐的身上。
我迅速挂了堂姐电话,开始给爸爸大伯伯打电话,他们也得到了消息,爸爸正在往大伯伯家去,我开始帮他们查最近的航班,等他们通知时间就出票。半个小时后,爸爸打来电话说不必了,第二天中午就下葬,坐飞机都赶不上,然后电话里许久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此后一个星期爸爸天天去大伯伯家,一呆就是大半天。再后来大半年他都跟丢了魂似的,经常跟妈妈冷战发脾气,半夜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睡不着,白天也是没事就躺在沙发上叹气活着没意思。
妈妈打电话来找我诉苦,说爸爸不像话待她像仇人,我只能劝妈妈多体谅他,爷爷走的时候他年轻无力,这么多年一直觉得遗憾,到了奶奶这他想做得好一些,他渴望被兄弟接纳爱护,渴望亲情的滋润,他渴望被兄弟接纳爱护,渴望得到像妈妈娘家大家庭般的和谐温暖和互助,却发现无论怎样付出都得不到善意的回应,奶奶一走兄弟们以后就真的只是亲戚了,他信念的高塔随着奶奶悲凄的意外离世轰然倒塌。
此后长达2年爸爸很少给老家的兄弟联系,也很少再问起老家的情况。2018年我们全家都回了一趟老家,去给两位老人上坟,发现没有合穴且坟头一前一后,整个村里各种众说纷纭,我们回去到离开1个月从始至终家族里没有一个人有交代,爸爸几欲开口但总是没有合适的时机,后来索性不再问了。
近两年家里渐渐可以聊起关于奶奶的话题,爸爸也终于可以一起平静地加入我们。我基本上每年都会梦见老人家好几回,不知道是我内心一直牵挂,还是奶奶在冥冥中一直保护我们。爸爸对爷爷奶奶都有遗憾,但我内心是平静的没有太多意难平,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去给她最多的关怀,从来没有去期待过什么所以也就无所谓不忿。
每个人都有选择,都有自己的立场和理由,奶奶是,爸爸妈妈是,爸爸的兄弟姊妹们是,我也是。我们不能用自己的立场去对别人的选择说三道四,我们亦无法要求别人遵守自己的道德底线,我们只能坚守好自己的初心,做好自己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