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奶今年正好是一百周岁了。根据老家的风俗呢,不能喊实际年龄,只能一直说是九十九,所以姨奶奶九十九岁(一百岁)的寿宴攒起来了。我们全家人去给她老人家祝寿,看见她在午餐时坐在席位中间,向我们每一个人报平安,我忍不住在自己的座位上飙泪。轮到我们一个个走到她跟前给她拜寿时,她拉着我们的手,一直说,孩子们,好好的。健康平安~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像一丝光照进心里。那些年纪已经七八十岁的伯伯听了这些已经泣不成声,我站在一旁强烈地感受到了他们内心的放松与感动。人啊,无论到达多大年纪,都特别期待这种被关爱被理解的感觉吧?
姨奶奶,一个地地道道的山东农村女性,她出生于一九一九年冬月初六。那时候的出生年月都是按农历计算的,所以她一直在过农历生日,如果按照公历计算的话,她应该有更确切的年龄。有一次,我跟姨奶奶说,以后你过公历生日,那个年龄才是实打实地准确呢。有时候农历与公历会有一些偏差的。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扶了扶快要掉下来的老花镜说,要那么准干啥呀,难得糊涂,越来越不想知道自己的年龄。说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露出了还倔强的残存着的几颗牙。
姨奶奶出生在一个大家族里,在那个年代,虽然不算太富足,但也已经属于当代时髦的中产家庭吧?姨奶奶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是家里幺妹儿。父亲是一位粮店的二老板,母亲是她的姑妈。那个年代盛行的表兄妹结合组成家庭,她的父亲就被安排娶了姑母家的表妹。这种亲上加亲的结合好像是带来更多的融合。先后出生的姐姐哥哥都长得跟母亲一个模样,只有幺妹儿长得像父亲。抛开血缘不谈,单单是因为长得像,姨奶奶就获得了父亲更多的疼爱和关注。父亲的工作是在粮店做掌柜的,粮店在小镇上,每天父亲都会早早出门去店里打理账,直到晚上回家,而晚上的那个时刻是姨奶奶最喜欢的时刻,因为她知道她的父亲一定会给她带一份小吃回来,所以她总是假装着肚子疼躲进茅房等待或者是直接说没胃口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望着胡同口的方向。
每天的傍晚时分,胡同口都会出现一个手擎着牛皮纸的中年男人,是的,一个已经四十多岁的男人,姨奶奶出生时,他的父亲已经将近四十岁。所以老来得子又是长得最相像的一个。父亲对她的宠溺更是加重了几分。每当看到那个身影出现,姨奶奶总是飞快地跑过去迎接,然后一把接过父亲手里的纸包,有时是一把瓜子,有时是几颗栗子,有时是一块糯米糕,还有时是一块点心或者是一根糖葫芦。姨奶奶每每跟我们讲起这些,脸上总是浮现出大片大片的幸福的笑容。都说幸福的人一生被童年治愈,大概讲的就是像姨奶奶这种人吧?
姨奶奶没有读过书,这可能是她唯一遗憾的一件事情。在那个年代里,哥哥可以去上私塾学习,但两个姐姐和她只能被留在家里学习做女红,曾经她也想去读书,但是总是被自己的爷爷奶奶呵斥说不像一个女孩儿的样儿。她不仅仅没有读书而且还接受那个时代最残酷的拷打,姨奶奶五岁那年要缠足了。奶奶跟姐姐几个人一起在院子捉来会躲藏的姨奶奶,虽然她那时还不知道裹足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看到姐姐们当年疼得吱哇乱叫的样子,她忍不住疯了一样地想要逃跑。跑得再快也逃不出那个小院儿,再有力气也挣脱不了家人们的臂弯。她最终被捉住了,看着一层层的白布将自己的双脚裹起来又拽紧,她说当时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疼痛,她一边挣扎着一边感觉到自己像是要在升天。她说自己没文化,不知道那句话该咋说,我觉得她的意思应该是,刚开始是疼痛的,仿佛听见骨骼像胡萝卜一样地被啪啪地掰断,随后又感觉到一阵阵地收紧,感觉小小的脚丫马上就要消失子啊白布里,还能看见一层层的殷红渲染开来。
奶奶对她说,别怕,几天就好了,不知道是疼到失去知觉还是怎样,在几天她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只是有偶尔的神经跳动让她知道她还有脚。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动,以为一动脚丫就会像枯败的树叶一样被折掉。她躺在床上看着帷幔,什么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干。母亲过来说要不玩一下拨浪鼓吧,姨奶奶说不玩儿,反倒是她的头摆弄得像个拨浪鼓。
大概差不多过了三个月,中间换了几次白布,姨奶奶可以下床走路了,但是她觉得走起路来有点晃悠,站不稳,但是看见院子的姐姐们在玩踢毽子,她自己也忍不住想玩儿,于是她打算伸脚去接,却发现她的脚好像少了一半,她哇地一声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也许她的命运从那一刻就被注定了。
姨奶奶十七岁年那年出嫁了,嫁的是一位很普通的屠户,也就是我的姨爷爷。那个时代的孩子应该是比较早熟的,有恰逢赶上动荡年代,所以她一嫁入夫家就能主持家务了。从烧火做饭到伺候公婆再到操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物。我问姨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姨爷爷呢?她说结婚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面儿,那一年村里儿正好有人生了麻风病,据说如果不赶紧躲开就会被传染,所以能往外走的都走了,那作为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儿呢?只能是找个人嫁出去,于是姨奶奶的父亲在当时还算是人脉比较广,托镇上的一位媒婆跟介绍。而媒婆手里正好有一位年龄相当的男性,所以就撮合成了。姨奶奶结婚那天,还算是村里比较阔气的,一台轿子,两人抬,就把穿了一件红棉袄扎红头绳儿的姨奶奶娶走了。那一年,姨爷爷十八岁。如果放在现代来看的话,大概是两个刚成年的人就马上步入了家庭生活。
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姨奶奶正是成年的那一年,就生了大伯。大伯出生的那年是寒冬,那一年还赶上了敌人的。qingsao运动,月子里的红糖和鸡蛋被人抢了个精光。我问姨奶奶那个时候她害怕不,她说不知道啥叫害怕了,已经被吓傻了,从来没有见过外国人,只听见别人叽哩哇啦一通,然后就是追鸡赶鸭,想要啥拿啥,还说他们只是对煤油灯好奇,把油和灯芯留下,只拿着那个柄走了。床上的大伯被吵闹声惊醒,哭得稀里哗啦。姨奶奶又怕被他们烦气,于是捂住大伯的嘴不敢出声,待到一行人都散去的时候,她才松手,但是大伯的脸已经被憋地青紫,就连上身上也起了一块块的紫癜。姨奶奶吓坏了,赶紧找来姨爷爷去喊大幅,可是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哪里还有啥大夫,大夫没来,大伯的哭声却越来越弱。于是姨奶奶想起来老人对她说的一些方法,就是虔诚地在磕头,于是她磕了无数个头,虽说这个办法很愚昧,但好在大伯是缓过来了。
日子还是得凑活着,待到大伯三岁那年,大姑又出生。在那种困苦的时代里,儿女双全也是一种幸福,姨奶奶特别满足,姨爷爷也非常高兴,公婆也很支持。顺便帮他们带娃娃。可是好景不长,公婆沾染了风寒,咳嗽不停,医治跟不上,先后去世。这个家只剩下他们一家四口。姨爷爷也因此像失去了生活的支柱一样,尽管姨爷爷有七个姐姐,但姐姐都已婚嫁,有了自己的家庭,很少回到娘家帮忙,他的屠户工作也因为年代的动荡而朝不保夕。于是姨奶奶决定回娘家求助。父亲还是第一个跳出来支持姨奶奶的,不管是从金钱还是从人力上。但是那个年代里,岳母登门带娃的太少了,而且姨奶奶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这是姨奶奶的父亲就出面了,他每天从粮店收工回来就直接来姨奶奶家,帮助带孩子,还是按照以前的老规矩一样给孙子们带好吃的。当然还要多买一份给自己的幺妹儿吃。姨奶奶说,那些年真的是感谢父亲能够给予那么多的帮助,如果不是有父亲的接济,日子大概是过不了的。
日子过得紧巴,也就不会考虑到要在多生一个。直到1952年,姨奶奶又生了二伯。那个时候guojia jiefang了,各方面都有所好转,所以他们还想着孩子要多一些才热闹,但是同时也是在那一年,姨奶奶最爱的父亲去世了,肺痨。她说那时候听老人说所以催命催命,二伯的出生把父亲的命催走了。娘家十分反对姨奶奶带二伯回去,怕沾染到晦气,但是姨奶奶却从不信这一套。她说在那个时候,她总是在晚上去给父亲上坟,白天怕别人看见反对,于是只要她想去看父亲,就等天黑了去,有时候有月亮陪着,有时候没有月亮,就打一灯笼陪着。去到了父亲的坟头,她给父亲斟满酒,给父亲点一炷香。坐在父亲的坟前跟他好好叨唠一下自己的心里话。我说,那你不害怕吗?她说,害怕什么?心里没有鬼,不怕。说到这儿,我特别佩服姨奶奶的胆量和魄力,她虽然不曾接受过新式教育,却把其中的道理悟的一清二楚。
紧接下来就是三年的饥荒时代。饥荒时代的时候,人人都是皮包骨头,家里仅剩的一点点的粮食都是留给孩子吃的,每天的饭就是米汤,所谓的米汤就是放了几粒米,可以数得清的米粒,还只能留给三个孩子喝,她和姨爷爷就吃一些野菜和玉米棒,最困难的时候吃树皮和草根。我曾经问她,树皮是啥滋味,草根又是啥滋味呢?她说,树皮吃起来就像是骨头,骨头还有肉味,但那个树皮就像是现在的砖头,你刚开始吃的时候味道很不好,但是i你要跟自己说,吃下去,吃下去就能活。人谁不想活着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呢。等到你把树皮咽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就感觉它能把你的嗓子划出一道道口子。顺带着那一串的胃和肠子都会被划破。而吃草根像是嚼木头,放在嘴里怎么也嚼不烂,你就想着赶紧吞下去吧,吞下去你就死不了了。待到吞下去的时候才发现,它需要大量的水冲,要不然根本下不去。最难受的还不是这个,最难受的是你要排的时候,那一根根的草根仿佛要把你的屁股撕裂,缠绕着,让你痛不欲生,但是为了活着,别无选择。
姨爷爷在这个时候撑不住了,他想着去外地谋活路,本来就是屠户,那个年代谁家还有猪屠呢,他随着一行人去张店打工。刚开始是扛麻包,可以赚一些钱,但是他说自己不要钱,因为就算你寄了钱回家,根本没有地方花,根本没有地方去买。他每次的工钱都换成一大堆的地瓜干和高粱馍馍背回家,全家的口粮就够了。本来以为可以安稳地度过荒年,可谁成想命运总是爱跟人开玩笑。姨爷爷在一次扛麻包的过程中被点了下来的架子砸死了,一家人的脊梁就这么断了。在六十年代里,一个小脚老太太拖着三个孩子不知道该怎样过。姨奶奶的娘家已经不能再支持任何了,很少听姨奶奶再提起过母亲的事情,好像连哪一年去世的,她都不愿意再提起,以后她几次回娘家跟哥哥求助,哥嫂总是会以最差的脸色相迎,两个出嫁的是姐姐倒是愿意帮忙,但是也碍于自己的日子已经十分窘迫。
那个时候大伯已经成家立业,自不愿意承担养育小弟的责任,姑姑也已经嫁人,只剩一下二伯一个人守在身边。姨奶奶说他想过死,因为觉得自己实在是命苦,但看着还有个小儿子没有成家立业,她说就算死了也不瞑目。于是她决定出去找活儿干。那时候对于一个没有文化的妇人能有什么样的好工作呢,无非就是替别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后来还接到生产队的一个活儿,就是洗野菜,绰水再拧干。因为饥荒年刚过不久,生产队里还时刻提高警惕,要为冬天储存野菜。所以姨奶奶的活计就在井边洗菜。二伯也眼看着成成大小伙子了,饭量更是与日俱增,每每他经过井边时都眼巴巴地看着妇人们手中濑户倒腾的野菜,他很想吃,但是姨奶奶一向有原则,觉得集体的东西不能动,反而是其他妇人会偷塞一点店野菜团子给二伯吃。后来二伯经常提起来这件事,还有些耿耿于怀,总觉得姨奶奶有点傻,但是现在看回去觉得姨奶奶真是一个正直的老太太呢,面对饥饿困苦都没有忘了自己的原则。
再到后来二伯就去了铁路处工作,刚开始是做一个小小的职工,大概任务就是装卸货物,后来呢就开始升职做上了小班长,小组长,小主任,提亲的人大概是络绎不绝的,但二伯那时候自己谈了一位爱人。更戏剧的是姨奶奶还帮着二伯一起反对包办婚姻。后来我跟姨奶奶开玩笑说,你当年是不是有喜欢的人没有嫁成才会那么支持二伯自由恋爱啊?她敲了敲我头说,你这个滑头没大没小的。等她静下来,她说了一句,人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好好活着,有啥想要的就去争取,有啥想做的就去做。我瞬间对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小老太太充满敬意。她好像不再只是我的一个亲人,而成了一位散发着光芒的女神。有时候我们经常嘲笑他们老一辈的落后思想,但是我觉得我的姨奶奶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是她才是活通透的人。
后来二伯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本来日子是相安无事的,但是由于二伯结婚有了孩子需要姨奶奶去给照看的时候,大伯母不高兴了。她开始攀比着要争出个输赢,而且会探讨到公平,其实世间哪有那么多公平呢,只不过是相互之间的理解和尊重过罢了。对于婆媳关系,我还挺好奇姨奶奶是怎么处理的。她说谁需要我我就去谁家帮两天,但是我也有自己的事儿。我不是你们的奴隶和佣人,我只带孙子,小两口的事情我不掺和。遇上两人闹矛盾,我也不说话。二伯对姨奶奶的作风很是赞同,反倒是大伯母对老太太的作风表示不理解,她觉得姨奶奶偏心二儿子,她觉得二伯母会哄,是个鬼头。可是她从来没有反思过自己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
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应该小时候去姨奶奶家住。姨奶奶家的院子很特别,有一道篱笆简易门,是用很多枯树枝和铁丝绑成的。篱笆门上还有两根特别明显的竹子,交叉地订在一起。篱笆门的上面按了一道锁,锁的上面呢又特意按了一个自行车轮胎的黑胶皮。黑胶皮下面藏着一把三环的锁头。每次见姨奶奶回来总是从衣服的斜襟里掏出一串钥匙,钥匙上系着一块红布,说是辟邪用的,但是以为戴的年岁久了,红布已经有点油腻腻。我跟姨奶奶说,你这都快成黑布了,鬼能看得清不?刚说完这句就听见头被“邦”地敲了一声。(我严重怀疑现在脑子不好是不是被她敲的)。
打开锁,我跟姨奶奶一起抬起篱笆门往里推,每次姨奶奶都说,你被动,这门上有刺儿,她估计是怕我衣服被上面的木头刮坏。常年推来推去的篱笆门下面已经有了一道深深的沟痕。嚯,别说,还挺好看的。就算下了雨,它也已经成了一道天然的排水线。篱笆门推到尽头就要依靠在一面墙上,这面墙儿有点意思。墙面是用麦秸和泥巴糊起来的。我每次去都很好奇,忍不住拽着耷拉在外面的麦秸往外使劲拉,你只要一拉,那些泥土都会跟随着这些力量簌簌掉下来。嘿,别说,还真有种玩多米诺骨牌的酸爽。但是酸爽过后又是一个“邦”(又被敲了头,我傻这事儿真得跟我姨奶奶好好聊聊。)紧接着就是听她说,你再扯,扯坏了让你爸爸来赔我。
姨奶奶的麦秸特色墙是东厢房,也是她的厨房。她回到家第一件事儿就是要进厨房。每次都问,中午咱吃啥,我说吃啥都行。她时候要不咱吃榆钱儿饭吧。我一边玩着那些长棍短棒的一边说,好啊。于是七十多岁的姨奶奶踩着梯子就爬上了院墙去撸榆钱儿,那时候我眼里的姨奶奶简直是伟大无比啊,一个箭步就能冲上天去够美食。如果在此刻让我想起来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去爬墙,我简直不能相信,而且又有点崇拜姨奶奶,她才是中国至尊奶奶啊。
不一会儿功夫,她就撸了半菜篮子榆钱儿,一边招呼我一遍单手扶梯子另一只手拎着篮子。我说要不要我帮你拿啊,她说,你玩儿吧,前几天下雨屋檐下的坛子里接了一些雨水,我在里面养了几只好东西(蝌蚪)。只见她屋里屋外走了几圈,具体几圈我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完全沉浸在追蝌蚪的喜悦里。待我再次缓过神儿来的时候,突然发现铁锅四周冒起了白气。锅盖周围围上了围脖,锅盖中间还压了几块板砖。姨奶奶拉着风箱笑眯眯地看着我说,马上就要开饭。一听见她说开饭,我立即闻见了一股香味儿。中间有榆钱儿香,又有玉米面儿的香味儿。她不说我还不饿,她一说我好像被打通了饿的神经,立马觉得饿得要死。我跑进厨房,拽着她啦风箱的手一起跟她用力拉,边拉边说,到底啥时候才能吃饭啊?我快饿死了。由于我俩用力的方向不同,风箱的杆都已经变形,姨奶奶过来蹭着我的脸说,你这个小东西,净帮倒忙,一边嗔怪一边从火塘里扒拉出一个烤馍。哇,那个烤馍简直是承载了我童年的美好食物之一。它是用一个泥巴硬壳包着呢,待拿出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个泥巴,待到摔开,泥巴壳一分两半,黄灿灿的烤馍就从里面露出来了。靠近泥巴壳近的地方已经有了接近焦黄的颜色,其他的地方是金黄。由于摔的力气大,还有一部分脆皮已经摔碎了,我还忍不住蹲在地上捡起来往嘴里放。这时候姨奶奶拿着烧火棍就给打掉了。我说,疼。她说,脏,掉在地上的不吃。
吃着烤馍听姨奶奶讲讲过去的故事大概是人生美事之一。我们祖孙俩被灶膛的火光烤的暖暖的。我问姨奶奶这一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她说她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孩子带她去的地方,那个时候的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就像我们会问自己最想去哪里一样,我们生活的时代和环境都不同,我们才会坚定不移地说出想去哪里,而她的世界里只有孩子。那个时候我没有问过姨奶奶是否有过孤独感,因为她中年丧偶以后就再也没有嫁人。但是待到我现在懂得了孤独的时候又觉得问不出这些话来了。那就这样吧,可能人生就是如此吧。很多事情待到你懂了也已经不想知道答案了。
跟姨奶奶吃完烤馍就觉得有点渴,她不慌不忙地说,就知道你渴,咱的榆钱儿饭也好喽。看着她娴熟地把锅盖顶的砖头去掉,锅盖的围脖拿掉,我忍不住也想去帮忙,我在那种摘东西的过程中体会到了自由。随着她一声“闪开!”,我已经弹跳到两米开外,而姨奶奶拿起锅盖就往一边的一个小桶里控水。“哗啦”,雾气全都转换成水滴倾斜下来,随着一股热气,锅里的榆钱饭的香味直面向鼻子扑来。“太香啦!太香啦!”,我忍不住拍手跳起来,两条小辫儿也一跟着一起跳舞。姨奶奶听见我欢呼,也高兴地说,来它三大碗,饱到来年。那时候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现在才稍微领悟了,原来这是饿怕了的声音。
榆钱儿饭,主要是榆钱儿,再加一点五香面儿,一点儿白面儿,一点儿玉米面,加少许油,一点点盐,随手一揉放进蒸锅蒸。榆钱儿的香气,玉米面与白面的混合,让它吃了一道去油腻的美食。对于当代的我们来说是养生的,但是对于那时的她们来说确实一道饱腹的美食。热气腾腾的锅台旁,祖孙俩吃得不亦乐乎。榆钱儿饭可真香啊。以至于我现在每每见到姨奶奶都会想起那顿榆钱儿饭的味道。
吃了饭,姨奶奶洗碗刷锅,眼看着她一个小小的人趴在一口大锅上,我还会担心她会不会因为失重而扎进锅里。那个时候我爱仔细观察过姨奶奶的小脚。总是穿着一双一点点的鞋,三寸金莲的我不懂,但是我时常还会因为看到她那双脚而感到害怕,我总觉得她会倒下。我曾经问过姨奶奶,可不可以让我看看她的小脚,她总是摇头拒绝。一方面是她们那个时代的影响,另一方面她估计也会有些许自卑。她只是跟我说,有点吓人。至于其他的没有再多说。姨奶奶至今都没有穿过买的鞋,因为没有她的号,她还经常羡慕我说,你看你们都能穿大鞋,我只能穿自己做的.可不嘛,她一直穿的是自己手工做的鞋子。还总是做黑色的,越发看上去吓人。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子啊忙活着做鞋子,咦,这次的鞋子可总算不是黑色的了,还五颜六色的怪好看的呢。我说,哎呀,你终于要穿彩色鞋子了,多好看啊。她抬起头平静地说,这是我送老(去世以后)的鞋子。我一下子把鞋子扔出去好远,她哈哈大笑起来,说我都不忌讳,你一个小毛孩子还忌讳啥啊。听到她已经在给自己准备寿衣,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吃过饭收拾妥当,姨奶奶才带我进正房。姨奶奶的正房是三间房,门呢又是一道古董门,怎么个古董法呢,就是下面是木头的,而门的上半部分呢中式窗棂格的。上半部分为了防止透风还订了一层塑料纸。我经常在想这种真的能抵御风么?就像古代没有玻璃,只有一层窗户纸的门真的能抵御寒冷么?那扇门是土灰色的,所以年代再久估计也看不出旧模样。门的上方还有一层用砖垒出来的半圆形的图案,半圆形图案中间有一面小镜子。好像是因为年代久远的事儿吧。镜子已经成了古铜色。门的两边是砖来垒起来的月台,放置了几盆马扎菜花,红的,黄的,白的,还给这个小院子增添了几分生气呢。这道房门是向外拉的,拉出来正好卡在月台处,所以月台上的花盆有被磕过的痕迹,虽然很轻,但也足以看出这个院子主人进出的频繁程度。
拉开门就看到挂在姨奶奶屋里的中堂,是一副八仙过海的图案。画已经放置了有些年岁了,四周已经泛黄,中间图案也像蒙了一层灰。不过画上的神仙还是栩栩如生,有一种要从画里走出来的感觉。尤其是韩湘子,吹着萧,似乎能听见几缕笛声,而拿着荷花的何仙姑好像迎面走来。其他的几位也在高谈阔论着,我问姨奶奶这副画多久了,她说是自己的父亲留下来的,怪不得她一直不舍得换掉。现在想起来觉得是美好的回忆,但当时对于小小的我来说却觉得有几分恐怖,因为中堂是在是太大了,感觉那海里的水要倒出来一样。中堂的下面的是一张八仙桌两把太师椅。屋里没有其他什么摆设,只是八仙桌上摆着几道贡品,还有一份台历。可能是家人送来的吧,尽管姨奶奶不识字,但还是给她弄个形式。进门右拐是姨奶奶的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大床,铁艺的,估计是大伯搬家送来的吧,床头已经锈迹斑斑,床两边的护栏上的图案也早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好在床体是好的,上面放着两床叠好的单人被,铺着一床火车道图案的老粗布床单。我知道那是姨奶奶亲手织的,她手是真巧啊。我一头扎进床上,要在床上玩跳跳游戏,总是一边被姨奶奶假装训斥着一边看她把枕头全都拿出来摆在两边,她怕我摔下来。床头的一旁有一个深色的木柜子,小时候我觉得那是一个神奇的柜子,因为每次姨奶奶都会从里面给我掏出来很多好吃的,有山楂片儿,冰糖,钙奶饼干,点心等等。我也想自己翻一翻里面有什么的,但是我不敢,因为那个柜子看上去让人有点害怕,感觉深邃地可怕,好像你一打开就会被它吞进去一样,所以我一直不敢尝试去翻找,只能等待姨奶奶发放,发放就发放,也很幸福呢。
记忆中我很少有跟姨奶奶一起睡,大多数是白天被大人送去,晚上就被接回,唯一的一次还正好赶上停电。不知道为什么,停电的夜晚我待在姨奶奶的家里有恐惧感。我借着蜡烛的光一看,那中堂上的神仙们的眼睛似乎都在转,那个柜子里仿佛还有诡异的声音,姨奶奶只要出门去拿东西,我就吓得钻进被子里,不敢露头。就算钻进去也害怕地要死,浑身发抖,于是我就想爸爸妈妈,想家,当姨奶奶回来的时候,我又借着烛光一看,仿佛觉得她想一个老巫婆。不过这个事情是后来我才跟姨奶奶说的,她听完之后哈哈大笑,说可能是我脸上皱纹太多了。
姨奶奶今年一百周岁了,说回忆好像也不是很合适,就在昨天给她庆祝生日的时候有了一些感慨和感受,于是就想着赶紧记下来。我经常在想智慧的女人是怎样的呢,我想大概姨奶奶就算一位吧,她这一生不争不抢,不卑不亢,悠然自得,幸福安康,那些年的恩恩怨怨都融化在她的包容里,那些年的爱恨情仇都被她吸纳成了人生精华。有时候心烦的时候会去看看她,虽然姨奶奶没有文化,但是她说的每一句话好像都能点拨到我,我有一种被百岁老人治愈的感觉。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活着真好。我有时候跟她吐槽说生活无聊,我不想活了。她又是敲了我一下脑袋,说,活着真好。(我再次怀疑我智商低是不是被她敲啥的。)
再到现在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姨奶奶也已经五世同堂啦。每次看我们带着孩子们回去的时候,她总是乐得合不拢嘴。我印象中的老人应该是驼背弯腰,耳聋眼花,身体哪儿哪儿都疼,什么地方也不舒服。但我的姨奶奶却是一个特例,眼不花,天天做针线活儿,实在无聊了就给孙辈们,重孙辈们做鞋垫,她总是说,再好的鞋垫也不如奶奶纳的千层底儿。耳不聋,我们本来想跟她开玩笑偷偷给她一个惊喜,结果是毫无私房话可言,被她听个一清二楚。身体好,你如果问她有哪里不舒服么?她说,没有啊,哪里都舒服,哈哈哈。我有时候在想这算是一种公平,虽然生活给了她很多考验,但是给予她长寿,也算是一种平衡吧。
姨奶奶之所以长寿,我觉得跟她的饮食和心态是分不开的。三年前,也就是九十七岁那年,姨奶奶脸颊上长了一个肉瘤。刚开始是豆粒大,随着以后的发痒发痛越来越大,到最后长大鸡蛋一般大小。整个左脸都被坠得变了形。二伯和哥哥赶紧带着姨奶奶去医院检查,辗转换了好几个医院,医生都说没有救了,回家准备后事吧,是皮肤癌。家人听了都很伤心,也赶紧通知了我们去探望姨奶奶并告知我们姨奶奶的阳寿不会太久了。当我们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有好几夜都睡不好。总是想起过去的种种,也总会想起没有陪伴爷爷最后的遗憾,于是我想着去问问姨奶奶还有没有未完成的心愿,想着赶紧帮她去了结一下。说带她去旅行,她不去,说带她去吃大餐,她也不去。她说最喜欢吃的就是家里小院儿种的蔬菜还有豆腐,她说,豆腐吃起来可都是福啊,为啥呢?以为豆腐软乎还没有骨头,让我天天吃豆腐,我也吃不腻,所以她的日常饮食除了一杯牛奶以外,就是青菜豆腐。偶尔的鱼虾。但是后来事情有了奇迹,就是这个被医生称之为癌症晚期的老太太竟然康复了。每当看到我们愁眉苦脸,泪珠连连地对着她时,她就安慰我们说,哎,你们哭啥,这种病我见多了,小时候你大伯长濑疮,我用香灰和艾草给他治好的。你看我脸上这个,赶紧给我拿牙膏来,牙膏可以消炎杀菌,很快就好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涂抹了十天左右的牙膏后,那个瘤瘪了,然后她不停地围着瘤的周围按摩,掐。谁知道有一天,那个瘤竟然像熟透的果实落下来了。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姨奶奶又生龙活虎了,
有时候当我们不会表达爱的时候,就总想着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送给她。农场里的东西,我也定期给她送一些,不过每次她都说,哎呀,别送这么多,我尝到味儿就行了,这辈子没白活。再后来就是送她海参,我现在还记得她第一次见海参的样子,她说,这是个豆虫么?怎么还带着刺儿?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观察,那个认真劲儿让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她经常问我多少钱买的,我说一块钱一只,她说还有这么好的事儿啊,那既对身体好,又这么便宜。海里的虫子这么多呢。至今她都不叫海参,一直叫海虫子,哈哈哈。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活到这个岁数,也不知道我们活到这个岁数会不会是这个心态,姨奶奶现在每天的生活就是浇花,做针线活儿,实在没活干儿就让二伯打电话给每一个孩子,问问有没有袜子或者裤头儿需要补的。我们听了都哭笑不得,但是还得把袜子带回一堆,虽然不穿,也得给她找个存在感。看着姨奶奶福寿安康才觉得人生最大的福气是活着。姨奶奶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我想好好活着看着孩子们一天一天长大,越来越好。瞧瞧这老太太,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