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普通读者
有个朋友涉足作文培训。他加盟了一套作文教材,又招了几个口齿伶俐、能哄小孩的小姑娘,开始淘金。他知道我在推广阅读和写作,邀我去跟他的学生家长聊聊。公益宣传阅读、写作,我很乐意,但他提前跟我讲了条件——不许提我固有的那个偏激的观点。对他的生意不利。
岂止是对他的生意不利,是上对市场上大多数的作文培训班都不利。大家见惯了的,是XX作文培训法,号称能激发学生写作兴趣,迅速提高写作水平。这样的培训班里,多的是一些俏丽、自信的小姑娘,读没读过几本,文章没发表过几篇,就刚说能提高孩子的作文能力,真让我惊讶。我也知道这个观点不懂行的人听上去很偏激,但它是关于写作提高的真理,既然不让提,那就不讲也罢。但这个偏激的真理,今天还是说一说。
提高作文水平的唯一法门就是:找一个靠谱的老师,你写一篇,他删改一篇;既点拨该读何书,如何读,又手把手帮你删改文章。精读十几本书,改几十篇文章,阅读、写作就都上道了。
有两个扎实的故事,能证明我没有胡扯。
北大才子在耶鲁学会写作
我有一篇关于薛涌《北大批判》的文章,BOOK-13|北大学生,为什么在耶鲁才学会读书和写作。薛涌在书里说:“我的读写训练,主要是在耶鲁时训练出来的。……应该说,我在耶鲁研究院最大的收获,就是写作。……你如果能长期坚持这么大量阅读,读完了就和同学讨论,然后不断把自己的想法写出来,不断找写作高手修改,这种强度自然会提高你的语文能力。”
薛涌写作水平提高的成果是,刚到美国读书时,他连简单句子都写不通顺,读书少、阅读速度慢,老师布置的阅读任务只能勉强跟着,但读书报告的作业是死活都无法按时交。经过几年训练后,他可以在《纽约时报》这种大报的评论版头版上发表文章了。
刚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对这件事有些不以为然,认为有些言过其实。后来,一个朋友进了国内一所国际中学,学校聘请一位美国校长来坐镇。这位校长到任后,给中心内所有老师布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无比重视学生们的学术写作。
他们要求的,其实就是让孩子在大量阅读中能形成自己的观点,然后能清晰、简洁、有逻辑地把自己的观点表达出来,能自圆其说,这是美国这个国家处理学术问题和公共事务的基础,是公民养成的基础。
薛涌提升写作水平的方法笨拙而有效,一点不新颖,确实千百年来被证明过的最好的方法:找高手帮他修改。他在书里面讲,为了做好作业、提高写作水平,他每一篇文章写出来,都要找个文字好的、母语是英语的博士帮他修改,有时候还是反复修改,每篇修改都付钱给人家。人家帮他把纠结不清的长句改成短句,尽量多用主动式,少用被动。段落前用主题句。学会文章的起承转合。多用名词和动词,少用形容词、副词。更重要的是,动笔写作之前,心里要有读者意识,要简洁、要雅驯、要谦恭、要清晰和逻辑,要重新认识自己写作时,自己和世界的关系。
薛涌说,美国的教育中,一个学生从小就被告知:不管你干什么,都要学会写文章,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写作是一个人成功的基石。
我以前提过,国内重视学生写作的大学很少,中山大学中文系是个异数,他们逼着大一新生一年写100篇作文。之前,我只是听说。后来,单位招聘,听说有个中山大学毕业的学生投考,据说所有考生中,她阅读的基础是最好的,写出的文章,也是考生中也是一流的。单位领导很重视写作,认为文章能反映出一个人综合的素质。这篇文章,给她很多帮助。看资料,说中山大学中文系对学生的写作水平很操心,每个学生写的文章,都安排了老师手把手修改,真是一所负责任的学校,用的也是这种最基本的方法。
梁实秋这样提高写作水平
我之所以对这个偏激的观点如此坚持,是得了很多例子的鼓励,其中,文章大家梁实秋的故事一直给我支持。前两天,校对稿件,又看到了他这篇著名的文章——《我的一位国文老师》。
梁实秋十八九岁的时候,遇到一位国文老师,给他正确的写作教导,“使我受益最多”。这位先生叫徐锦澄,绰号“徐老虎”。
徐老师好饮酒。一次上课,带着几分醉意,少年梁实秋无意冒犯了他,被徐老师怒斥了一个钟头。待酒醒后,徐老师自知理亏,只能在学业上多多提点,以为弥补。那以后,梁实秋的每篇作文,徐老师都非常详尽地批改。
那个时候,学堂里能教语文的老师,多有极深厚的国学底子,读书多,也会写文章。徐老师帮梁实秋改作文,最擅长的是用大墨杠子大勾大抹,一行一行地涂抹删除。有时候,千余字的文章,让他涂抹删改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刚开始,梁实秋觉得自己文章写得还不错,被删改之后颇觉灰心。徐老师说:“你拿了去细细地体味,你的原文是软爬爬的,冗长,我给你勾掉了一大半,再读读看,原来的意思没有失,但是笔墨都立起来了,虎虎有生气了。”梁实秋一看,果然,文章中虚浮肿胀的地方都削去了,剩下的都是筋骨。删削之间见出老师的功夫。不会写文章的老师,只会写“阅”字了事。
梁实秋说:“如果我以后写文章还能不多说废话,还能有一点点硬朗挺拔之气,不能不归功于我这位老师的教诲。”除此之外,徐老师还教了梁实秋作文的技巧:作文忌用虚字。该转的地方,硬转;该接的地方,硬接。文章便显得拙朴有力。他又说:文章要一针见血,才能引人入胜,不必兜圈子。说理说至难解难分出,来一个譬喻,则一切纠缠不清的难题都迎刃而解,何等经济,何等手腕……
梁实秋是真正的文章大家。年少狂傲如韩寒者,在提到如何写文章的时候,虽然睥睨一切,还是老老实实地说,要多看梁实秋、钱锺书的文字为好。梁实秋的好文字,就是这么删出来的。时间隔着多半个世纪,世界隔着一个太平洋,从梁实秋到薛涌,向我们展示的,都是这样的写作提升方法,虽然笨拙,但极其有效,是作文水平提升唯一的法门。
我读书、写作文有很多虚妄的毛病。中学的时候,尽会写些“雨落下来,落在我心里”的糟句子,一直到读研究生,遇到家师,他是学问家,一手文章利落、深沉,简奥、明晰,讲究文章内在的理路和逻辑,是硬本事。我的文章交上去,被删得一塌糊涂打回来,一篇篇撞得鼻青脸肿,我人又笨,几年下来,才多少明白一点写作的门道,不会再玩那种虚无的花活。
这些方法,其实就是语文老师在日常批改作文的时候能做的,遗憾的是,时迁世异,徐老师这样的国文老师,现在几乎灭绝了。今天的语文老师,读书少,会写文章的更少,很少有人有给学生删削文章的本领和手腕了。我们的孩子只能看着老师在文章后批改的“语言通顺、感情真挚”,或者在作文培训班里听一些莫名其妙的方法长大,这是一件让人感慨唏嘘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