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黑夜慢慢变成歌,
像一只鸟在云中穿梭。
--绿色频道《夜已如歌》
首班夜30路经过白家庄站的时间是凌晨1点07分。
我站在公交站牌后边躲着北京冬天的风,眼前两条车流闪着光疾驰而过,交织成这座城市中的毛线。当我第三次探出头往路上看时,老白骑着他那辆可折叠的自行车从一辆货车后面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顶深绿色粘帽,往两头翘的帽沿上耷拉着两条布带。西北方向刮起大风的时候,他就把两根带子拉紧,用帽子把头部紧紧包住,只露出那张大长脸。
“所以有人也叫我老马。”他双手互插在袖筒里,跟我一起等待着北边还有十几分钟开过来的夜30路。后来我终于发现,每段尬聊都从噎得对方无语开始。“北京很久没星光了哈...”我伸出腿晃了晃,等待着老白的回音。见他半天没动静,我侧目看向他,才忽然发现前天晚上未曾察觉的陈年褶皱。他那伴随着星光一起消散的光阴,突然明明灭灭闪现在我眼前的两条流线中。他那代人跑得太快,就像小时候的英文卡带。
老白今天被吓得够呛,给别人代驾的时候被交警拦下了一次。“他们非得拉着我做酒精测试。我想测就测呗,我又没喝酒。可你猜怎么着?”测试完后,老白非常无辜地看向交警,对方跟他说:“饮酒驾驶”。可你要相信科学,相信数据啊。“我真没喝。后来上警车测了两次也没测着啊,把我订单都给耽误了。”后来同他一起上公交的时候,他跟车里的同行说起这件事,得到的回复是:那你以后接活之前可别吃豆腐乳。
白家庄公交站外有一排护栏,老白靠着护栏看向前方。夜30路的终点站是十里河桥南,但老白的终点站却是大兴。“那你待会儿还得倒一趟呗?”离回家还早着呢。“这个点也有去大兴的夜班车吗?”他指了指旁边的小踏板:“有,有时候也靠它。”凌晨回到家,老白并不马上休息,撸串喝酒在深夜倒腾,他说他一点儿也不耽误。
老白爱聊,也外向。前天误打误撞碰上我,我跟他尬聊到公车上,下车时约他第二天晚上再见,想对他的行业深入了解了解,他起初以为我是骗子,没当回事。刚才骑到公交站再看见我才回过神来:“小孩儿,我还以为你是骗子。没想到你还真来了,聊聊也行,你还挺有想法,赶巧我今天还路过这。”有没有想法倒是次要的,但我可是二十年专业靠面善吃饭。
人与人一见入故不就是这三种原因吗?脸缘,关系和LOGO。曾天真地认为外卖行业红绿黄的配色是交通灯折翼的化身,这个世界可不巧了吗?代驾行业也是如此。对老白来说,在这座城市的夜里,能见到穿着代驾LOGO的同行,都是他的朋友。
“这趟公交还有多久来啊,哥们”马路边停下一辆小踏板,老白把双手从袖筒中解放出来,拿起兜里的手机:“快了,还有七分钟。”来人把手机从折叠自行车上取出来,走上公交站的台阶“今天怎么样啊?”两人这就算聊起来了,
老白的注意力却集中在来人的自行车上,那是一辆比他那辆稍微大些的折叠自行车:“你这辆是新的吧...”老白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得了的喜欢。与那些兼职代驾的不同,老白比他们更在乎这个行业。
每天晚上6点准时上线,白天休息的模式让老白过得好开心。“今天碰上一好活儿,那哥们没喝酒,说自己开累了。”老白扬起嘴角,炫耀着自己的小确幸。“拿我自己来说,接过那么多单,遇到能体谅人的客户我真的十分感激。”老白前不久接了个大活,深夜开车送人到京郊一个偏僻的地方:“那哥们好,回家让家里小孩开着车送我到能坐夜班车的地方。”
老白的幸福很简单。北京暮色刚起的时候,他整装出发。晚上准时准点上线:“北京太大了。”这诺大的北京每夜多少的饭局,又有多少的觥筹交错。每个酩酊大醉的故事背后,又有多少故事在浅吟低唱着。老白说自己的工资刚刚够养活家人,我不信。“你甭不信,不过闺女马上就要毕业了。嗨,过着嘛。”
老白跟我说他先前是货车司机的时候,我吓一跳。“怎么你们货车司机都转行了是吗?”发这一问是因为去年暑假在岳阳大润发兼职时认识的苏叔。苏叔是泉州人,先前跑福建和广西的长途货运,因为连年收不到帐逼得自己放弃了货运的道路。我问老白,老白说:“跑货运确实难,我手上也有倒闭公司的欠条,我找谁收?代驾不同,我出工接活,他们每月给我钱。看起来赚的少了,但是手里的钱是实实在在的。”老白感叹,人活一世各有活法,尽到家庭责任之外,能做点喜欢的他比什么都高兴。“你看,现在不挺好的吗?”
中国人好吃攒饭局,恨不得在微博上转发锦鲤时,期待好友能转发葱姜蒜。对饭局的无限期待,与老白对一场饭局结束的期待不相上下。冬天把人送到终点后,老白的一笔生意就算齐活了。等待他的是12月的寒风,站在寒风中看着绑在便携自行车上的手机,直到这座城市里另一场饭局的结束。如果哪天某个官方报告中有提及大力推广代驾等新鲜行业,我想他们肯定会得意洋洋地补上一句:“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一份工作背后的动机,也是热烈生活的动力。我从四十出头的老白脸上,看得到他所谓的“嗨,过着嘛。”那是一抹笑,也是一份知足,更是一种对生活保持热情的活力。
十号线路经团结湖站的末班车是十一点半左右,如果你错过了地铁想还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往南走的话,只能在白家庄和长虹桥站的公交站等夜30路开来,而首班夜三十路路经此站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后的凌晨一点过七分。这段长时间的时差里,你会看到很多骑着折叠小自行车的人在公交站徘徊,他们想早点回家但公车要太久才能来,打出租确实不划算。老白每到这时候,兴许要在这两地方登上四五十分钟。这也正是我能”逮”到他的时间。
夜三十路闪着红灯,在一片灭着灯的出租车中穿行而过。与前两次坐夜班车不同,当它缓缓停靠在站点的时候,我透过玻璃看到挤满了过道的“代驾者”。我对老白说:咱上去吧。他拿起了折叠好的自行车跟在我的后面。“哥几个今天都怎么样啊”老白冲坐在前面的人们大声说。“你认识他们吗?”我悄悄问老白。“认不认识不重要,都是咱们的人”老白乐颠颠地大声对我说。分享一天的成果和业绩,成了他们打开话匣子的开头。
“你这25公里,怎么有三百多块。这不可能啊。”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惊讶。旁边座位上有眯着眼打盹的代驾司机突然睁开了眼,想听听那人怎么说...我没有说话了,站在这个被便携自行车占满了的过道,看着窗外倒退的店铺和街景。
我冲老白挥挥手,准备转身向潘家园走去。车里的老白在橙黄色的车灯光下冲我笑。我也回了他一个笑脸。夜30路缓缓向十里河方向驶了过去。等到车灯湮没在茫茫的黑色中,我转过身往小区走。潘家园古玩市场的保安还在巡逻,24小时的便利店店员无精打采地盯着前面,街上来来往往的私家车和出租车一个个在我眼前驶过...
这座城市里的夜行人,这突如其来的美妙赞歌。
我把钥匙插入锁孔,正打算转动,脑子里突然浮现老白陈年的褶皱。这会儿,他是踏上了往大兴的班车,还是骑着便携自行车穿梭在十里河到大兴的路上。又或者,他已经点好了东西,正喝酒撸串呢,毕竟他可什么都不曾耽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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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听说》栏目写了十四期还是十五期的样子,来到北京实习。接下来的半年,公众号再没有了“有价值”的东西出现,也是非常感谢仅剩的225位粉丝依然不弃。终于等到了2017年的到来,祝大家新年快乐。我心里老想说:来北京,还是要有点东西写,虽然写得不好。终于在那些加班的日常中有过几次坐夜班车的经历,《夜行人》的想法就突然冒了出来。熟悉我的朋友,知道我想到什么做什么。我想2017年《夜行人》将会是一个可持续的主题,毕竟每个晚上都有一个个故事在浮现。希望在毕业前能见更多的人,能看更多的故事。也希望,如果你有任何关于夜晚的回忆都能够分享给我,感激不尽。
以上,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