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安群像集录(2)第二章:张九龄的困惑(六)

第二章:张九龄的困惑(六)

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张九龄被正式罢相,任尚书右丞一职。虽然张九龄已经被罢相,但作为尚书右丞在朝中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而李林甫又怎么会允许张九龄在朝中还有话语权呢?

于是他再次进入了他所居之处的“月堂”默默谋划着。这里的“月堂”指的是李林甫府中有名的建筑,传说“林甫每欲破灭人家,即入月堂,精思极虑,喜悦而出,其家不存矣”。

终于在开元二十五年四月,周子谅的一次进谏让他抓住了机会。周子谅这次的“华丽亮相”确实也给朝野上下带来了不小的震动。

鸡鸣声刚止,现在已是五更天了。微弱的日光透过高窗,洒在朱漆御座和金砖地面间的空隙上,投下了明晃晃的印痕。

大明宫紫宸殿内,李隆基端坐于御座之上。宰相牛仙客立于群臣之首,他身形敦实,面色沉静,垂首静听,如同山岳般安稳。

然而此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如冰凌断裂般划破了这层平静——

“臣,监察御史周子谅,劾奏宰相牛仙客!”周子谅手捧象牙笏板,青袍之下脊梁挺直如剑。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掷地有声道:“牛仙客本河湟一使典耳!拔升台鼎,实非其器!”

“陛下岂不闻?‘首尾三鳞六十年,两角犊子自狂颠,龙蛇相斗血成川!’此乃天垂象,示警人君!‘犊子’者,牛也!此谶分明应在牛氏身上!”

那“两角犊子”几个字,在寂静殿宇中回荡,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满朝文武悚然变色,一片死寂。牛仙客原本古井无波的脸庞骤然苍白,嘴唇微微翕动,却未发一言,只将头垂得更低,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子谅目光如炬,直射御阶之下那紫袍金带的牛仙客不放,暗自思忖:“好你个牛仙客,你拜相一事,家师张九龄已和陛下生了嫌隙,被贬至尚书右丞,今我直言进谏定为家师泄愤,陛下明鉴,家师必能重获相位。”

话音刚落,李隆基面色却如寒霜冻结,寒气逼人。他缓缓起身,目光如冷电扫过阶下道:“周子谅,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说完便重重地拍在龙椅的扶手之上。

“你竟敢以妖言诽谤大臣,诅咒朝廷?”李隆基说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砸在寂静的金殿上。

周子谅先是一愣,他精神上似乎并未马上接受李隆基这意想不到的呵斥,但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是如此诚实。

只见他双腿一软便瘫跪在大殿之下,支支吾吾道:“臣不敢!”

李隆基猛一挥袖,继续道:“大胆狂徒,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狂悖至极!拖下去!廷杖一百,以儆效尤!”

“臣冤枉啊!”周子谅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刚刚的幻想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恐惧,他当真已触动了李隆基的逆鳞,他声嘶力竭地呼喊道:“陛下,臣冤枉啊!臣不敢啊!”

“臣只是,只是……”说着他不停地指着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的牛仙客又急又怕,愤愤道:“牛仙客他,他……”心情之复杂无以言表。

“带下去!”李隆基狠狠地道。

话音刚落,禁卫军如狼似虎地向周子谅扑了上去。周子谅手中的象牙笏板“当啷”一声坠地,碎成几段。

他青色的官袍被粗暴地拽住,拖出大殿时,他奋力回首,目光越过如林的朱紫,直直投向那至高御座——可是那目光里没有乞怜,只有一片燃烧殆尽的灰烬,和一种洞穿迷雾的悲凉。

沉重的朱漆殿门在周子谅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御座上的威仪与丹墀下的惊惶。

他最后的声音已被殿门吞没,只余下空洞的回响:“……血…终将成川……”

殿外空阔的广场上,执刑的禁卫军早已肃立。粗硬的刑杖带着风声落下,沉闷的击打声一声声敲在众人惊慌未定的心上。

青石地砖冰冷坚硬,周子谅伏身其上,起初尚能听见自己喉间压抑的痛哼,到后来,声音渐渐微弱,唯剩皮开肉绽的闷响,在宫墙间回荡。

血,先是洇湿了他青色的官袍后背,继而如蜿蜒的溪流,从袍角渗出,在身下缓缓漫开。那暗红的色泽,刺目地印证着他方才“血成川”的谶语,亦如他眼中最后悲凉的余烬,无声地灼烧着这金碧辉煌的宫苑。

不知杖责几何,他的意识终于沉入一片无边黑暗,身体在杖下彻底瘫软。渐渐的他已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声,他就这样死了,死在了自己的谶语之中。

张九龄缓缓端起一碗酒,衣袖向左一挥,将酒慢慢地洒在周子谅的坟头,朗朗道:“子谅冒死进谏,此等气节让张某倾佩。你的苦心我又怎会不知呢?”

他拨了拨周子谅坟前的杂草接着道:“不过李林甫又怎会善罢甘休呢?你死后他便以我举荐过你为由,将我再贬至荆州长史。”

说罢,张九龄随即举起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而下,如一道灼热的急流贯穿他的咽喉,一线火沿着喉咙直烧下去,直抵肺腑深处,接着张九龄动情道:“不过,我也并未觉得遗憾,子谅你可知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励精图治、虚心纳谏的陛下了。时过境迁,多说无益,大唐危矣……”

只见他把碗咣当一下摔在地上,好似恍然大悟一般,摆了摆衣袖,释然地离开了周子谅的坟前……

张九龄的困惑终于解开了,之前他与圣人能友好相处,共创盛世是因为圣人需要的是他这般能直言进谏的臣子。

但如今显然圣人已变,再无宽阔的胸襟接纳谏言所带来的“不适”,疏远他也是在所难免。如今的陛下更需要的是像李林甫那般事事顺从他的臣子。

打开上帝视角,其实张九龄和李林甫之间的争斗本质上就是“文学派”与“吏治派”抗衡。

文学派虽然忠于皇帝但更忠于体制,他们严格恪守士大夫意义上的道统和政治责任感,以体制道统为先,不能时刻满足圣人的需求;而吏治派更注重对圣人本人的效忠,对于体制的坚守程度显然没有文学派那么高,所以在一定程度上给予皇权更大的活动空间。简单来说:吏治派更多是服从或为皇权让步,更多是以圣人的感受为先。

一言以蔽之就是需求不同,选择也就不同。也许没有人真正知道他自己的最终需求,除非在他生命终结的时刻才知道于他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人是善变的,也是矛盾的。生命存在太多不确定,尤其是帝王心思,但可以确定的是取舍是强者满足需求的必要途径……

开元二十四年到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先后罢免了盛唐最后一位贤相张九龄,处死了自己的骨肉至亲太子、鄂王和光王,失去了万千宠爱的武惠妃。

这一年的他真的失去太多。昏黄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一时间竟感觉他苍老了不少。高力士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真的很想为李隆基排忧解难啊!

夜已深了,长安城漆黑一片而他却还未合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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