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赫赫有名的盲诗人荷马是以何等的声调开始那首数千年流传不息的史诗,然而那“歌唱吧,女神!”的吟唱必定满怀着悲壮。我自知无法与那么壮丽的诗歌咏唱相匹,但当我望着川流的道路,想体味如何吟咏母亲的时候,仍然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这个简短而充满悲凉与豪情的意象。也许,这种感情实际上是长歌当哭,在诗意的跳跃中瞬间贯通。
我所见过的母亲的照片不多,大多是很年轻的,大约二十岁,留着两根长长的辫子,带着浅浅的笑——那时候的照片没有彩色,有点色彩的,便是照相馆用颜料染出来的,反倒让人觉得那黑白的更显清丽。由于她的匆匆离去,一张年代稍近的照片也没有,她的遗像,也便是那二十多岁的长辫子的姑娘,刻骨铭心地印在我心中。
从我记事开始,一直觉得母亲虽说不上严厉,但严肃是一定的。现在回想起来,我想要见到她的笑容,也算得上一种奢望。那时候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也懵懵懂懂不知觉她的忧郁,直到母亲出事以后,周围人有意无意的说话,让我有那么点明白了这忧郁的来源——这大约是中国老一辈甚至沿传至今某些人的观念,虽说在我看来如此荒谬——没能生出男孩来,自己八字还不好。也许这些原因,再加上其他方面,诸如经济之类的压力,母亲的时间便永远停留在了二十年前,而母亲的点点滴滴,成为我心中的陈酿,清澈而又遥远。
我自小身体不好,母亲为此心急如焚。比我大十几岁的大姐说,一逢我生病,大姑便让她带我去医院打针,因为母亲见不得我难受,一到医院要打针了,就是“大人也哭,小孩也哭”,完全不能正常医治。
也因如此,母亲对我的饮食控制得极严,完全不许我吃别人给的东西,包括幼儿园发的食品——我上的那家幼儿园是单位的福利设施,并不提供正常餐饮,所谓的食品,是把别的小孩吃剩下的分给其他小孩吃——教训便是,只吃了一次幼儿园分的剩馒头,我便又去医院住了若干天。吃过苦头的我,这方面的记性便长好了很多。
逢我六岁多到小学报名的当天,我又病了,为此耽误了报名,便白白耽误了一年。晚了一年入学,想来母亲也是不大好受的。一年多的小学时光,我是幸运的,因为母亲的办公室紧临着学校,在办公室一侧墙壁和学校的围墙合二为一的情况下,甚至开了一个木制的窗,把工厂和学校连通了。于是在学校的时候,母亲也能透过木窗的缝隙,看到我的身影,而我如果忘了什么东西,母亲也能方便地支起那小小的木窗递给我。通过那木窗,看着母亲的侧影,有一种难以忘记的温暖。
和很多父母一样,母亲在临睡前爱轻声地给我讲故事,我的启蒙应该归功于此,而我后来对民俗学的兴趣要追踪溯源也和这脱不了联系。那时候,母亲讲了很多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嫦娥奔月、马兰花这类故事,听完了我便给别的小朋友讲,甚至到了高中,老师要求仿写《大堰河》这诗时,我还念念不忘母亲怀中听来的故事,在想象中驰聘情怀。
与父亲相比,我比较怕母亲,因为父亲从来不会打我,而母亲则并不留情。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细细的织毛线的竹签,做错事的时候便会狠狠地落下来,打到牙龈出血——可惜我还是忘了为什么会挨打,可见得这打也不能让记性长多少。有一回别致的惩罚倒让我记忆犹新,便是我以往坐凳子的时候,常常让凳子向前倾斜,四条腿跷起来两条,只剩下两条承力,母亲说过多次不见效后,便在一次家族聚餐时,趁我不注意,狠狠地将我绊倒,让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大哭起来,母亲则指责我不听劝告,从此,我便行必看母亲眼色,小心谨慎了很多。回想母亲的经历,我想大约是她自己也受了不少气,怕我今后吃亏,因此便对我异常严格。有时,爱到极至,表现便有些极端,这不是自我安慰,邻居们谈论她匆匆离开前的言行,留下了她心路的种种蛛丝马迹——一个算命先生说,我和她相克,只能活下来一个——又是一个无聊的骗局,但面对频繁生病的我,这大约对她的内心忧虑起了催化作用,我只能如是解释。
母亲爱叫我“丑妹儿”,即使在大庭广众之下唤我回家,也是如此招呼,我怕邻居小孩笑话,跟她说,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叫?她有些失望,问我,这么叫有什么不好?后来学了民俗,我才知道,从我家乡以往的习俗来说,小名要和愿望相反着起,这样才会实现。现在,即使我想再听一声那亲切地呼唤,也是不可求了。
那年,平时舍不得吃穿花钱的母亲,突然决定和同事们一起随厂里组织去窦团山旅游,我和父亲都很支持,整天辛辛苦苦,母亲也该休息休息。令我高兴的是,母亲带回来很多照片——而且都是彩色的,这大概是母亲仅有的一回照彩照了。不知道为什么,几乎每张照片都有些曝光,曝光的地方就像是一轮太阳,把母亲都映得橘红橘红的,而母亲在这橘红的光中,难得地笑得异常灿烂——这应该是我见过的她最幸福的笑容。
也是那一年,有同学过生日,请了两三个好朋友,我是其中之一,于是便也想请一两个好朋友在生日的时候来玩玩。和母亲说了想法,母亲没有反对,但这个计划在生日前三天中断了,父亲强力撞开了家门,母亲出事了,我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是随着父亲的号哭本能地大哭起来,邻居们来了,有人叫救护车,有人做人工呼吸……落日了,大姑把我带到父母准备搬去的新房子里,住在那里照顾我,父亲则去了医院等候消息——大家都在等候消息——等到了一个挂满幕幔的葬礼,也是我此生参加的第一个葬礼。于是,我懂得了什么叫做死亡——一种黑色的咀嚼着苦涩的悲哀。
——我知道,面对一个字都没有留下的母亲,我永远也找不到她离开的答案了。于是,母亲永远停留在那个凝固的时间上,永远在三十六岁中,透过那橘红的光,微笑着,看着我。而我,也透过那橘红的光,看着她,怀想着她与我生活在一起的短暂的时光,思考着人生,品味着生命。
(此文为旧作,写于5月,在此5月发文于此,纪念我那定格于数十年前的美丽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