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惊梦
我拿着竹马到沈园的时候,婉儿和陆兄已经在那里了,他们向着我遥遥地招手,呼唤声仿佛自天边而来。
天气并不好,阴沉沉的,也没有风,沈园的花花草草,仿佛静止了,一动也不动。
我们玩了好久。家里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让乳娘来带我们各自回去。
我们种了一棵小小的树,是婉儿从沈园的石山后捡的,婉儿说,它被风吹得连根拔起了,很可怜。
婉儿又说,这下好啦,我们一起照顾它,等它长得好大好大,我们就在下面乘凉!
我突然有点心酸,问她,我们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吗?
婉儿不笑了,陆兄也板起了脸,我有点慌张。
醒来时,外面的雨似乎停了,檐上的积水正一滴一滴坠到石板路上。
天将亮了,整个屋子都浸在游丝一般的微光中。我披了衫子,下床给自己倒了杯茶。
隔夜的茶,泡的有点苦。
我算了算,我离汴京17年,金兵入侵中原17年,婉儿弃世,也已经17年了。
是时候回去了。
天大亮的时候,我叫来管家赵福,让他看家。
赵福低头伫立许久,我以为他要拦我,他却只是说道,路上多有不便,王爷此次出行扮成普通商客就好。
我点了点头。赵福转身蹒跚离开。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也老了。
(二)归途
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回想年轻时汴京的烟柳画桥,熙熙攘攘,可我却没办法不去看沿途的哀鸿遍野,山河破碎。
城春草木深。
快到汴京时听到陆兄离世的消息。他死前仍念念不忘抗金复国。
我只想回到沈园。
(三)青丝醒
沈园果然如料想之中的,荒芜了。
下人去打扫房子,我穿过横斜的石山径直去了北苑,北苑西墙,墙上的字迹斑驳黯淡。
日薄西山的无边苍凉,都化为了梗在胸口的一个念头:在墙上写字的人,都已经走远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永远也无法跨越的距离。
我拿起笔,按了按颤抖的手,一个个地描写那些字。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那是我与婉儿成亲三年后的一天,淫雨霏霏后终于放晴,我们去游沈园,走到北苑的时候,赵福突然犹豫起来,原是陆兄也来游沈园了。婉儿渐渐没有了常有的笑脸和淡漠,像是冬春之交的杨柳,突然就有了生气。她哀哀地看着我,我便准她去敬陆兄一杯酒。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更早些的时候,沈园里的陆兄和婉儿成年之后顺理成章地喜结连理,人人都说是琴瑟相和,佳偶天成。可陆伯母却因姑嫂旧怨而不喜婉儿,说她误了陆兄功名,令陆兄休妻再娶。陆兄另娶了王尚书家有德有貌的千金为妻。婉儿便嫁于了我,成亲那时是秋天,雨后初晴,天又高又蓝,好像永远也碰不到一样。太阳反射到地上的积雨上,树上的露水上,婉儿头上的珠翠上,明晃晃的,我不禁眯了眼。
夕阳褪下夜幕将至时,我终于描画到了最后一句。
“人成各,今非昨,病浑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婉儿从沈园回家后就病了,我夜闯宫闱去请太医,找来各种游方郎中,却无法阻止婉儿的逝去,随婉儿逝去的,还有大宋的繁花似锦烈火烹油。
就像沙子,无声无息却又飞快地流走,留我一人在岭南湿潮的夜里,夜夜叹息。
天色沉了下来,我描完了诗,找到当年种的那棵树。那棵树异常茂盛,我安然躺在树下,落叶瞬间覆盖了我的面。我知道,这些都是大梦一场,我即将醒来,与婉儿和陆兄一起折青梅玩竹马,少年不识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