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梅朵

1


七月的甘南草原,格桑花开得正盛。在20℃的体感温度里,清风甘畅,吹到人的肌肤上,丝滑舒爽,让人想起了冬日午后融化在嘴里的德芙,或者夏夜里冰镇的莫吉托。

草原的尽头,是这个藏民聚集的小城。明净澄澈得纤尘不染的阳光,是上帝赐予这个小城最慷慨的礼物,让小城散发着童话般的光芒。

小城的东边,有一个宽大的藏式院落,院子靠山面水,向阳而坐。院子的三面是楼,一面是墙。藏式小楼洁白的墙体和朱红的窗棂,被七月的骄阳照射得明艳而生动,宛如一位娇艳而风情万种的女子。一整面白墙的最中间,是一个木格栅大门,门顶,有藏汉双语的红色大字:格桑梅朵。

墙外种满了格桑花,风撩花移,暗香涌动。

院子中央,有一群孩子,有汉族的,也有藏族和回族的,他们正在老师的带领下做游戏。

院子的大树下,还有几位老人,正在下棋、喝茶、聊天。

花坛边,有个女子,正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浇水。只见她一身红裙,及腰黑发,小麦色的肌肤散发着黑珍珠般的光泽。在滴滴甘露的轻抚下,花儿们像摇头晃脑的孩童,咧嘴微笑。

女子双眸澄澈,安静而满足。一阵风,翻过墙头,撩拨着女子的长发,也撩动了女子的红裙。她的左臂处,是空的,只有一袭红袖,在风中舞动。

女子起身,回眸,看到正坐在树下正逗小黑玩的他。小黑巴巴地看着他手里的骨头,各种卖萌。他一脸安逸的样子,像极了这七月下午的清风与阳光。

她叫格桑梅朵。30岁,藏族。

他叫李牧齐,32岁,汉族。

“是不是所有的颠沛流离,就为这一刻的宁静?时间啊,要不,您就停在此刻吧。”梅朵心想。

抬头,万里晴空上,白得发光的云朵,自在地舒卷。梅朵的思绪,也如这些云朵一般,在蓝得如同大海的天空中,任意飞翔。

这故事啊,有点长,请待我慢慢给您讲。



2


三十一年前的顿珠,还是一个20岁的小伙子。那时的他,浑身长满了腱子肉,精壮得如同草原上飞奔的小野马。

那天,顿珠去山下的家里看了看阿妈,取了一些糌粑和青稞酒,正骑着心爱的小棕马,沿着公路飞奔。

风呼呼地吹过顿珠的耳畔,顿珠一路追赶着夕阳,心想,越过前面那条河,再翻过右面的小山坡,就到帐篷了。今夜,可以和阿爸美美地吃糌粑喝酒了。

忽然,他看到前方公路边上,有一个白色的东西。走近一看,是一名女子,仰面平躺,一身麻质白衣,有点儿脏,但整齐。头底下枕着一个蓝色布包。他凑过去,一试,呼吸尚存。

他把她连同她的包一起驼在了马背上,调头,一路飞奔回家。

夜色已深,星空在黑夜的衬托下越发的深邃璀璨。阿妈让她躺在热炕上,给她做了简单的擦洗和整理。

天亮后,她醒了。

她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的脸。眼睛不大,但是够亮。黝黑的脸,高高的颧骨。络腮胡,扎在脑后的卷发。

他冲着她笑,露出了一口整齐而洁白的牙齿。

“我……你……这是哪里?”她虚弱地问。

“我家,甘南,你在路上晕倒了,我带你回来……”他用生硬的普通话回答着。

“孩子,喝口热奶茶,这里是高原,你身子弱!”阿妈的普通话倒是很流畅。

阿妈笑眯眯地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奶茶,站在炕边。这场景,仿佛电视剧中一般。白梅的心猛地一热,热泪盈眶。

“孩子,快趁热喝几口!”阿妈说着,拿起勺子,轻轻地舀了一口奶茶,小心翼翼地喂到白梅的嘴里。白梅也不躲闪,很自然地一口接一口地喝下去。此刻,她想起了妈妈。

“我叫顿珠,这是我阿妈。”顿珠坐在炕边说。

“我叫白梅,谢谢你!”白梅说得很虔诚。

“你安心休养,我阿妈会照顾你。我得山上帮我阿爸放牧了。”说完,顿珠就快马加鞭地离开了。


3


草原的朝霞和黄昏,在白梅的生命里不断交替。

阿妈每天按时给她送来吃的,没有过多的话,只是笑眯眯地说:“孩子,趁热吃吧!”

白梅也很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似乎,这里,是那么地让自己安定。

有一天晚上,阿妈说:“孩子,我给你烧好了热水,你去洗洗吧!”

木桶中温度恰到好处的水中,还加入了醇香的牛奶。奶香与青草的味道,溢满整个小木屋。白梅将虚弱的身子全部浸入水中,头枕在木桶的边沿上,脑子一片空白。

她忽然觉得,生命原来是可以拐弯的,而不是一眼到头——到不了头就去结束。她甚至庆幸——自己还能晒到如此纯净的太阳,喝到如此香甜的奶茶。



4



顿珠在放牧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想起白梅。她那苍白的小脸,忧郁的眼神,微弱的呼吸,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她如同从天而降的天使一般,突然闯入了他的生活。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也不在意她经历了什么。他只想让她好好的,活下去,鲜活、快乐地,如同这草原上随处可见的湛蓝的晴空下玫红粉白的格桑花一般。就像他放牧的这些牛羊一般,自由快活地,在这片草原上撒欢疯跑、繁衍生息。

半个月后,顿珠在新的牧地安顿好牛羊和帐篷之后,让阿爸坚守,自己回家一趟。阿爸说:“快去吧孩子,屋顶的牛毛毡需要翻新。”

顿珠骑在马上,像长了翅膀。

夕阳正落在院子中央。炊烟袅袅。阿妈在做饭。

白梅正收拾晾干的衣服。她今天穿了红色的长裙,美得像一朵格桑花。

顿珠站在门口,目不转睛。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女人可以这么美!

白梅转头,看到了傻站在门口的顿珠,莞尔一笑。

饭后,白梅说:“能带我去骑马吗?”

顿珠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暮色渐渐将草原笼罩。苍穹如一张大幕,嵌满了一颗又一颗闪闪发光的珠宝。繁星巨幕下,顿珠环抱着白梅,策马扬鞭。白梅闭着眼,任由这自由的风,吹遍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直到心脏最深处的疼痛里。她感受到了他怀抱的温暖,他健康而清新的呼吸,他怦怦的心跳。多好,白梅,活着多好!

跑了好远好远,索性停下。让马儿去旁边吃草,两人席地而坐,看满天星星对他们眨眼。



5



今夜,白梅特别想把自己说给他听。

“我本来有个特别幸福的家,可是大二那年,一向勤俭吃俭的母亲突然因病去世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就和另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后来,他酗酒后,一脚踩空,从十八楼而下……我成了彻底没家的孩子,我的一个外国文学老师对我额外照顾……一个失魂落魄的女生怎能抵得住一个三十多岁的有才华有风度的男人无微不至且热情似火的照顾……大四,快毕业了,有人举报我学术不端,我被学校开除了……论文的确是他帮我写的……后来我才知道举报人是他妻子……他当时说他是单身……我就是个大傻子!”此刻,白梅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地,讲自己的事。

“我本想在这美丽边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徒步,走不动了,就躺下,让自己的身体留在这美丽的大草原上,最终,腐烂,变成一堆粪土,滋养这里的花花草草……我要用这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可是,你又把我救活!”白梅看着眼前的顿珠。

顿珠咧开嘴笑了,说:“你看,这草原多美!”

“是啊,谢谢你!让我新生!”白梅张开双臂,狠狠抱住了顿珠。顿珠被点燃。天地之间,星河灿烂。 

“顿珠,让我陪你,牧马放歌,可好?”白梅深情的告白,换来顿珠一连串的好。顿珠此刻,生平第一次,幸福得,就像那天上的云朵,飘飘然,忘乎所以。



6



白梅和顿珠,就像草原上的一对蝴蝶,双栖双飞,形影不离。在满眼爱意中,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白梅学会了骑马,做酥油茶,在帐篷外种菜种花,还养了一窝自己飞来的蜜蜂。白梅会做各种各样的饭菜,这是妈妈生前教给她的。妈妈说,女孩子,要爱生活,要会做饭。不论白梅做什么饭菜,顿珠都会吃得狼吞虎咽。幸福从天而降,说的就是顿珠吧。

后来,在山下顿珠家的石头房子里,一个胖嘟嘟的女婴诞生了。粉嫩的小脸,软糯的身体,让顿珠这个大老爷们儿激动得泪流满面。他跪在白梅躺着的炕上,拉着白梅的手,一个劲儿地亲着,嘴里念叨着:“祈求神灵保佑,让她们健康,幸福……”

女婴取名格桑梅朵。格桑梅朵又称格桑花,寓意幸福美好。

从此,牧马放歌的日子,又多了一个小天使。

梅朵稍大点后,白梅教她写字、画画。顿珠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小可爱,一个健壮得如野马一般的男子的心,也会被瞬间萌化得柔软得没有了形状。



7


梅朵6岁了,到了该上学的年纪。

草原的夏天焦躁起来了。牧场上的牛羊,晃得白梅心里发慌。回到山下小木屋,放眼望去,草原的尽头是山,山的那边,是雪山。

白梅和顿珠,因为梅朵的上学问题,第一次,争吵。

白梅:“女孩子必须得读书,才能拥有更好的生活。”

顿珠:“我们世代放牧,自由自在,不愁吃穿,不读书又如何?”

白梅:“但也总不能让梅朵一辈子待在这里放羊吧?”

顿珠:“对!我就是个放羊的,我不配!可你……你的意思是你后悔了?”

有些话,顿珠没有说出口,可是白梅已经在心里填上了台词。

是啊,那是她的痛楚和逆鳞。她也是个从小品学兼优、家庭幸福、前程似锦的孩子,可谁承想,在人生的关键阶段,会经历预料之外的变故呢?

她甚至想带梅朵离开。可是,自己能去哪里呢?草原的风,草原的雨,草原的牛羊,还有顿珠,阿爸,阿妈,早已是她的全世界。

她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靠着墙,望着远处的雪山,一个劲儿地流眼泪。

顿珠站在离她不远处,看着她无助的背影,忽然心里一阵发酸。

夜晚,第一次漫长得,等不到天明。

顿珠一夜未眠,在草场上转了一夜。好多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是啊,自从她闯入他的世界,他就想用这一生来护她周全。让她如这草场上的生灵,尽情撒欢、肆意生长。如今,一个大老爷们儿怎能让自己的女人如此伤心?

“梅,对不起!我卖掉牛羊,到县城,买房子,让梅朵读书!”

他用宽大的臂弯揽着白梅。用粗厚的手掌擦去她脸颊的泪水。

白梅始终知道,这个粗狂而野性的男人,对她,始终是柔情的。

她也知道,来到这里,她不后悔。

事实上她从未后悔。


8



其实,那年,没等阿爸卖掉牛羊,政府的政策来了——免费将零散居住的牧民集中安置到县城的安置楼房里,孩子们就近入学。

搬家那天,白梅哭了。说不清是喜是悲。她只觉得,这个小院落,是她重生的起点。她在这里苏醒,告别过去的自己,与自己和解,爱上这个男人,当了母亲,和阿妈聊天,看阿爸抽旱烟喝青稞酒。在这里,她迎来朝阳,送走晚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度过了自己生命里最宁静美好的7年光景。可是,如今要离开了,即便是之前自己特别想离开,但真地要走,却是那般百感交集、恋恋不舍。

顿珠:“走吧,以后随时可以来看看。”

阿妈:“走吧孩子,神灵会替我们看护这里!”

车子飞快前进,院子渐渐变小,最终隐没在草原深处。

梅朵除了兴奋,还是兴奋。

梅朵的记忆里,舟曲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城。

峻峭的大山守护着小城,美丽的白龙江穿城而过。每天早上醒来,会看到山顶上有洁白得如同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如给青山披上了絮帽一般,很近,伸手可摘。

梅朵记得,阿妈和阿奶平时会在家里,阿爸和阿爷去山上放牧,过段时间他们会轮流回家看看。

梅朵喜欢上学,喜欢那个声音特别好听长得也很漂亮的女老师,当然,更喜欢坐在她旁边的男同学,李牧齐。

李牧齐长得特别白。

他的妈妈是上海人,据说她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到这边来支教,爱上了本学校也刚毕业不久的藏族当地男老师,于是,就有了李牧齐。所以,李牧齐的白,应该是他妈妈从上海带过来的白。

而班里的其余同学,都是本地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是跟梅朵一样刚刚搬迁来的安置户,常年山野间的风吹日晒,让他们稚嫩的小脸多少都带有高原特有的红晕。

不过,梅朵也是白的,仅次于李牧齐。

小孩子之间的友谊,单纯而美好。一起上下学,一起读书学习,一起玩游戏,家长忙的时候就去对方家里蹭饭。

时光匆匆,孩子们如拔节的玉米,噌噌地长高。

他们两个很神奇地从小学到初中毕业,都是同班,大部分时候还是同桌。

中考结束,他们相约报考了县一中。

李牧齐说:“咱们以后考上海的大学,我姥姥家就在江边,我带你去我姥姥家玩!”

梅朵:“好啊,我们考上海最好的大学!”

夏天的空气,因为年轻的梦想,甜蜜而温馨。

他们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手拉着手,迎着风,满世界疯跑。


9


那年的夏天,比往年要炎热很多。8月,酷暑并未消退。

阿爸因为脚受伤了,回家休养。阿奶去牧场帮阿爷做饭去了。

那夜,阿妈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李牧齐一家受邀去梅朵家做客。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我们成年后的友谊,有一种是因为孩子一直是同学所以两家的大人自然也就成为了好朋友,他们两家就属于这种。

之前我们说过,李牧齐的妈妈是上海人。

李牧齐的妈妈叫李嫣然。

李嫣然是家中独女,父母都是大学教授。

当年他们坚决反对独生女儿李嫣然嫁到落后的藏区。但是李嫣然早已从骨子里爱上了多吉——那个皮肤黝黑光洁、身材壮实健硕、眼神清澈明亮、才华飞扬横溢的藏族青年教师。

僵持一段时间后,多吉一拍胸脯说:“阿爸阿妈,我倒插门到您家!我给您二老养老送终!”——在伟大的爱情面前,一切困难都有解题思路。于是,这个孝顺忠诚的藏族女婿多吉,成了让老两口特别满意的半个儿子。一到寒暑假期,老两口不是来这边看望孩子们,就是邀请孩子们去上海家里生活个把月。

这夜,顿珠和多吉两家人杯盏交酌,相谈甚欢。他们说起了自己年轻时的往事,满足而欣慰。

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天气——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可是夏季,雷雨天气不是很正常吗?

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在迫近——万马齐喑、巨石翻滚、洪流奔涌——对,这就是后来我们都知道的舟曲特大泥石流。

泥石流如一头巨大的猛兽,一路奔涌呼啸,见山毁山,见楼毁楼,所到之处,瞬间摧毁,不给任何反应和躲闪的机会。人如蝼蚁,瞬间被吞噬。

泥石流瞬间冲陷了顿珠家的大半个阳台,并迅速的爆破式地摧毁着整个屋子。

坐在沙发上的李牧齐被冲走的瞬间,梅朵出于本能地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但是李牧齐还是被迅速地冲走,连同梅朵的一条胳膊。

顿珠把李牧齐推到了残缺的墙角,自己却掉进了洪流中。

其余人,梅朵没有看见。

后来,也没有关于那天晚上他们的任何记忆。他们像是被上帝悄悄带走一般,人间,只留存着他们关于爱情和生活的记忆。



10



失踪和失望,救援和重建,希望和绝望,充斥着整个世界。

梅朵躺在救援的病床上,两眼空空。她不敢闭眼,一闭上眼睛,就是乌泱泱的洪流,淹没整个世界,淹没自己的心脏。

她睁着眼睛看着新闻,有那么多人来救援,还有人生还。她多希望,阿爸,阿妈,李老师,多吉老师,都能突然被找到。两家人又能重新在一起,吃饭聊天,多好!

可是,他们都永远地消失了。

梅朵的世界,只剩下李牧齐,还有在草原上放牧的阿爷阿奶。

李牧齐,也成了孤儿。李牧齐拉着白梅的手,一句话也不说。

两个人都沉默着,沉默着沉默着,泪水连成了行。

是啊,他们都还是个孩子。命运,对他们太过残忍。

学校没了,老师没了,家人没了。他们的世界,一片空白。

那年秋天,他们被安置到了临近市的学校,政府专门给他们成立了班级,抽调了优秀的老师。还有专门的心理老师对他们进行灾后心理疏导。

梅朵和李牧齐还是在一个班。

梅朵一到晚上就害怕,头上冒汗,心里打鼓,根本睡不着觉。班主任是个女老师,姓马,回族。马老师最后索性把梅朵叫到她的宿舍,睡到她的床上。她会给梅朵讲很多她小时候的故事。她说自己是被遗弃在马路边的孩子。是被好心的回族父母捡到。当时父母已经快五十岁了,有孙子了。她是和自己的侄儿侄女一起长大。哥嫂供她上的师范大学。她毕业后回当地中学教书,就是为了能离父母哥嫂近一些,能更好地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这次学校招募支援老师,她第一个报了名。她想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她说,这是一种爱的传递。在马老师的陪伴下,梅朵渐渐地能安睡了。

有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想用左手,可是,梅朵的左衣袖总是空荡荡地。这些,李牧齐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是啊,要不是梅朵和顿珠叔叔,他也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一定要照顾好梅朵。”这是17岁的李牧齐心里最诚挚的声音。

他们在暑假的时候去了舟曲,看望了阿爷和阿奶。

还去了上海,看望了姥姥姥爷。

四个老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灾难,经历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彻心扉。

“阿爷阿奶,以后我们两个照顾你们!”

“姥姥姥爷,以后我们两个照顾你们!”

这两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算是对老人们心理的温暖安慰。


11



2012年9月6日,甘肃省政府舟曲灾后重建规划确定的教育部项目——兰州新区舟曲中学,正式落成开学,梅朵和李牧齐们全部进入这所全封闭式寄宿学校。

这年,梅朵和李牧齐都高三了。高三,都说是地狱般的黑暗。李牧齐和梅朵,他们经历过生死,他们要相约去上海最好的大学,他们深知自己肩膀上的责任,他们身上承载的那么多的苦难和厚爱。这一切,都是促使他们刻苦努力的理由。

学校里的老师,都是从全省选拔上来的最优秀的老师。他们用自己的专业和爱心,润物细无声地让这些孩子们健康成长。

学校里的同学,有跟梅朵一样的舟曲学生,他们中藏族占大部分。还有来这边工作或者做生意的人员的孩子,有汉族、满族、回族等。孩子们互帮互助、团结友爱、刻苦学习。

梅朵最好的闺蜜月月,就是在这里结识的。

月月是一个特别漂亮的回族女孩,是梅朵的上铺。她经常帮梅朵提水、晒被子、洗衣服。一开始,梅朵还特别不好意思,但是月月常说:“你是我妹妹,照顾妹妹是应该的!”后来啊,梅朵就也很自然地接受了来自这位小姐姐的生活援助。梅朵会帮月月讲题。梅朵的功课比月月要好很多。冬天下雪的时候,两人就窝在一个被窝里取暖。枯燥艰难的高三,两人互帮互助,终究过得充实而温暖。

七月,走出高考考场,李牧齐远远地就看到了梅朵,两人相视一笑,如释重负。

八月,他们收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九月,他们在上海的大学校园的匆匆人流中,满眼爱意、牵手同行。是的,从六岁到十八岁,他们一直是同学。但是现在,他们是恋人——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李牧齐带梅朵去了梅朵家山下的小院子。当时,阳光正在破旧的院子中央跳舞,李牧齐已经是一个身高1.8米的小伙子了,梅朵也出落成了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少女。李牧齐吻了梅朵,梅朵闭上眼睛,没有躲闪……那天,两人正式确立为男女朋友关系——好多年后,他们两人都感叹,他们两个的爱情,简直是青梅竹马的教科书级别的典范。

十月,梅朵收到了一封信,是律师函,有一个叫白兰的女士,自称是白梅的妹妹。想要资助白梅上大学。

梅朵这才知道,原来母亲白梅也是上海人。只是母亲从未提起。

梅朵见到白兰,瞬间破防。白兰长得太像母亲了。白兰说当年父亲去世时自己还小。她的母亲前年去世。她在舟曲泥石流失踪人口库里找到了同父异母的姐姐白梅,经过多方辗转打听才找到梅朵。

白兰很冷静,说我和你妈妈白梅,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所以,咱俩身上流的血有一部分是相同的。

于是,梅朵又多了一个亲姨妈,而且是特别有钱的那种。这情节,多少有点像电视剧。

姨妈会定期给梅朵生活费,如果姨妈正好在上海,周末的时候,她会带梅朵去吃好吃的、逛街。有时候,梅朵会觉得,姨妈就是妈妈,长相、神情甚至动作,都像,尤其是声音。但是姨妈比妈妈雍容阔绰。因为姨妈嫁了一个有钱的老公,而且是对姨妈特好的那种。

梅朵见过几次姨父。儒雅的商人,做慈善事业。

姨妈和姨父特别恩爱。只是,因为姨妈的身体原因,没有孩子。所以,梅朵,是被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来养的。

当他们得知李牧齐的情况后,也给李牧齐提供了相当优厚的资助。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孩子!”姨妈经常这样说。



12



大学毕业后,梅朵由于身体的残疾,求职并不理想。

李牧齐带梅朵去了一趟舟曲。他们发现,这几年,舟曲已经重建得特别漂亮。但是,这里,比起上海,依然落后好多。

李牧齐去了父母曾经任教的学校,学校已经被新建,校长还是原来的校长。

梅朵去看了阿爷和阿奶,有吃有喝,但终归是冷静寂寥。

梅朵还在大街上看到了跟阿爷阿奶一样的老人,他们穿戴整齐,但是神情落寞。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梅朵和李牧齐站在小时候常去的山顶,望着这片承载了他们青春的土地,沉默了良久。

梅朵说:“我想开一家爱心客栈,一半用来接待游客,一半用来做老人们的养老院!”

李牧齐说:“那我回来当老师!让我们更多的藏族孩子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同意!”二人异口同声!此刻,两人已经是成年人,在爱情与命运面前,他们勇敢地选择了在一起。是啊,人生,努力必然重要,但是选择更重要。他们最重要的选择便是——在一起!仿佛,这是他们的宿命!从六岁那年,他们就在一起,至此,再无分离!也不愿分离。

梅朵的爱心客栈方案得到了姨妈和姨父的支持。同时,此项目还成了为当地政府招商引资项目。

项目顺风顺水,一起有序推进。

那天,梅朵正在项目工地检查,突然一阵疼痛,让她瞬间眼前一黑,晕死。



13


醒来,梅朵躺在医院里。雪白的墙壁,清绿的床单,快速滴答的液体。梅朵满脸浮肿,嘴唇苍白。李牧齐守在她身边。

李牧齐说:“梅朵,你现在听我说,你需要做一个手术,一个小小的手术!你只需全程配合,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

梅朵:“嗯!”梅朵乖乖地答应着。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她什么也不记得,只觉得身陷于一大片黑暗中。混沌,一眼望不到边。

再醒来,梅朵看到姨妈和姨父都在,唯独不见李牧齐。

白兰看出了梅朵难掩虚弱地四处寻找的眼神,赶紧说:“李牧齐学校有事……明天来!”

梅朵点点头,她真的很虚弱,虚弱到没办法说话。

李牧齐还是没来。

不见李牧齐!

    ……

梅朵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强健起来,能喝水了,能吃粥了,能下地走动了。可是,心里,无数遍地在呼喊,李牧齐,李牧齐,你到底去哪里了?要知道,这么多年,只要我在的地方,你都在!

几天后的晚上,李牧齐来了。也穿着病号服,虚弱,苍白,直不起腰。

“你……怎……?”梅朵来不及起身,忍不住眼泪,一句话,卡在嗓子里,怎么也出不来。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李牧齐抓着梅朵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用很低的声音说。

“到底怎么了?”梅朵哭了。

“你需要换肾,当时比较急,我把肾换给你了!”李牧齐咧嘴笑着,甚至有点得意。

“啊?!……”梅朵惊得长大了嘴巴。是啊,她只知道做了个手术,其余的都是姨妈姨父代办的。怎么会发生这么大的事情?

“对不起……”梅朵一个劲儿地说。

“我欠你一条胳膊,现在,我还你一个肾,多公平!”李牧齐笑着,捏着梅朵的脸蛋,就像小时候那么开心。

是啊,此刻,空气里弥漫着开心的味道。什么病痛,统统去见鬼吧。



14



时间是最好的见证者。他们逐渐恢复了身体,日子也恢复了正轨。爱心客栈在姨父和姨妈的协助下建成了。

“取什么名字好呢?”姨妈说。

“格桑梅朵!”李牧齐说。

“这个名字好!”姨父和姨妈一致同意。梅朵也赞成。

于是,格桑梅朵正式开始营业。

北楼全部是老人住。那些年龄太大、家没有年轻人照顾的老人们,来这里养老。其中包括梅朵的阿爷阿奶和李牧齐的姥姥姥爷。

东楼和西楼是客栈。夏季是这边的旅游旺季,五湖四海的游客慕名而来,都要在这里住好久。

老人们也闲不住,开垦了院外的一大片空地,会帮梅朵种花种菜,养鸡养鸭。

游客们看到梅朵的善举,有些还会捐钱。有些也加入老人种植饲养的队伍。

后来,有几个小孩子,也来到了格桑梅朵,他们是福利院的孩子,福利院住不下,就被送到这里。所以,这里又有了福利院的功能。

2022年7月8日,是梅朵和李牧齐结婚的日子。在老人、孩子、游客和各界人士的共同见证与祝福下,他们在格桑梅朵的院子里,举行了隆重的藏式婚礼。那一刻,梅朵的心,甜蜜得像是一罐加了糖的蜜。李牧齐,牵着她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脏的位置,说:“余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阿爷和阿奶在台下,高兴得满眼含泪。是啊,这一生,太多太多的缘分,是神灵最好的安排。就像当年,阿奶还是那个年轻俊秀的藏族女青年,阿爷是那个从内地到藏区砍柴养家糊口的汉族小伙子,小伙子又累又饿,索性硬着头皮去山下的一个藏族人家讨口饭吃,就见到了年轻时的阿奶。从此,只要去砍柴,都去讨要饭食。一来二往,索性,家中有五个兄弟的阿爷,直接倒插门到了只有一个独女的阿奶家,从此,成了草原上顶天立地的一枚汉子。

是啊,每个人都有故事。

         



                                  后记


      我们都是这片神奇的土地上肆意生长、尽情去爱的子民。不论我们来自哪个民族,都一样真诚善良、团结友爱、勤劳勇敢。我们就像一个石榴里面的无数个石榴籽一样,紧紧团结,相互保护,互利共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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