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外祖母
其一
旧窗飘摇随滂沱，老灯半残难照明。
梦复旧时人犹在，老妪未离仍寻觅。
魂兮归去门庭锁，八十黄卷从今弃。
却是须臾代更迭，何来青冢灯长明？
作于公元二零一八年四月十六日
其二
人去无弃糠，飞鸟皆不至。
黄卷犹深锁，青苔仍生绿。
作于公元二零一六年十月六日
其三
老树枝犹展，残址荒人烟。
长别三更里，陶北复添愁。
作于公元二零一六年十月四日
文章的开头，我想插几句闲言。这三首诗，皆是我怀念外婆所作。其一创作的时间较晚，是在外婆去世的一年多后。而其二其三，则是分别写于外婆出殡前的一个晚上，以及她出殡后的当天。
其实就小时候而言，我亲近外公要远胜于外婆。因为外公会哄小孩子，会说好话，会陪我玩游戏，会给我讲故事，我想要什么就会给我买什么，可以说是溺爱。但是外婆呢，她的性子是属于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那种，可能并不十分讨小孩子的喜欢。相比之下，我当然更亲近外公。
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地喜欢外婆。因为我发现，外婆身上有着许许多多的闪光点。她善良耿直，勤劳干练，爽快阔达，与一些扭捏的农村老太太截然不同。
外婆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略微识得几个字。但是，我却觉得她是个十分有智慧的人。她有一颗悲悯之心，能够知微见著，洞悉万千世态身后所蕴藏的人生道理。唯一的缺点，便是肠子太直，说不出婉转动听的话儿。因此和我外公一个喜欢听好话的人生活在一处，也是吵吵闹闹了半辈子。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外婆在陶山沙门村里开了一家小药店。小的时候，我有时常会跟着外婆，和她一起待在药店里，看着她给来者看病，抓药。记得那会她的药店是有卖枸杞的，我常常会不客气地从柜台里抓过一把，塞入嘴里。而外婆也是笑呵呵地看着我，从来不加以责备。
由于一整天都待在店里，午饭也只能在店里解决。那个时候，大概是一九九几年，外卖行业可不如现在那么发达。外婆吃的很简单，用电饭煲煮个饭，再配点从家里带的咸菜豆干什么的。而我在的时候，她就会打一个蛋羹，架在米上，一起煮熟。
那个时候的日子是悠然自得的。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村子倒真有几分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味道。外婆的药店开在路边，路的对面就是一条小河，河岸翠绿的竹子成片而生。没有嘈杂的人群，没有聒噪的车辆，走个几步，就是村里的小卖部。简朴的小卖部里出售着鸡蛋，饼干等杂七杂八的物品。有好多的包装样式，在如今已是全然绝迹。
后来外婆年纪大了，就在将药店开回到了家里。外婆并不热枕于做生意，又因为地方太小，来看病的人大多都是相识的，外婆同他们的谈话也十分的随意。
我印象很深刻，每次有人来，外婆便皱着眉头对他们言道：“你怎么又来了？真是烦死，我正打算出去呢！”
来者知道外婆的为人，也是好言道：“老师母，我肚子有点不舒服，您就开点药给我吧！”
“真是麻烦死！”外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抓药。最后将配好的药递给他们，换了神色，笑道：“一天三次，一次一包，记牢了！”
这些事情落在我眼中，多年后想起来，还是很有趣的。
我很喜欢同外婆在一处，与她聊天，与她晒太阳，与她一起做许许多多的事情。也许是这个世界给不了我太多的安全感，与外婆相处，我能拥有说不出的安全感和亲切感。就像倚仗着一颗百年古槐，上方是寒暑不能侵扰的枝繁叶茂，身后是风雨无法撼动的深根扎实。所谓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我时常迷茫，时常需要一个智者去开导我，启迪我。而我总觉得外婆就是那个智者，我总是期望着，能从她那知道些什么。因此，她又是慈祥而神秘的。
我逐渐长大，去乡下的次数也逐渐减少。而每一次外婆见到我，脸上总是露出由衷的笑容，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她会立马将从佛堂里分来贡品拿出来给我们吃，那是些有包装的小饼干，常见的水果，还有一些糖果和零食。其实那个时候的我，已不太爱吃这样。可那种味道，依旧熟悉，依旧带着童年的芬芳。
外婆上了七十多岁，小药店也渐渐不开了。但那些柜台和桌子，依旧原封不动的摆在前屋，直至她生病，直至她去世。
后来的外婆，时常去礼佛事，听佛法。令我佩服的是，她一个低文化的老太太，竟有不一般的智慧。她礼佛事，不执着，不迷信。她从中所学到的，并非条条框框的夸张禁忌，而是佛对人间的大慈大悲之心。
她说，求佛不求己，而求天下太平。她说，众生平等，蝼蚁尚需怜悯。
有言曾曰，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我记得很清楚的一件事，外婆总是把剩饭倒在院子后面。她说，这样就会有很多鸟飞来吃饭，它们不光自己吃，还会呼唤伙伴过来一起吃。
不知经历几个寒暑，不知经历几个春秋。我以为，日子还有很长很长。我以为，我能一直和外婆这样走下去。可直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刻我都还无法反应过来，外婆生了重病，命不久矣。
就在那短短的几个月，外婆的状态愈发的不妙。她从能自理变得连下床走路都十分困难，从能坐变成只能躺着进食 ，最后连开口说话，都成了奢求……
那是我一生中，头一次接近死亡。我从来不知道，死亡，竟要经历这样一番痛苦的过程。在我的认知里，将死之人，不过是面色苍白地躺在病榻上。最后还能声色沉重地交代遗言，再长舒一口气离世。
可事实不是如此，将死之人，根本无法说话，无法表达自己心中的意思。而是如一条上岸的鱼，张大着嘴巴，不住地吸气。缺氧的状态，又如我们一口气跑完一千米，冲刺的阶段，不断地张嘴吸气，试图通过挣扎将状态舒缓过来。
伴随外婆卧病在床的几个月，我的内心也是挣扎和痛苦不断。我茫然，我无措，我甚至有几分恐惧。才二十出头的我从未见证过一个人的死亡，不知是出于本能还是怯懦，我竟还有几分物伤其类，想要逃避却又深深的自责。
我临阵逃脱，我不孝。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的亲人，我没有担当。
总之，从外婆生病，到去世，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我的内心也真的很矛盾。
直到外婆出殡的那个凌晨，哀乐敲敲打打。吹奏得我内心复杂而难受，有感慨，有悲凉，还有一丝丝对生命易逝的恐慌和彷徨。我盼望着一切赶快结束，却又在感叹，如果事情皆不曾开始……
从今而后，乃是门庭深锁，人去楼空。岁月，终不过是一名神偷……
转眼间，离外婆去世已过去了将近两年。她过世时的情景，在我脑海中也渐渐淡去。一次午睡间，我的思绪竟渐渐辗转回到了外婆乡下的屋子里。恍恍惚惚，那个时候，外婆明明还在呀！
旧窗飘摇随滂沱，老灯半残难照明。梦回之时，还是个雨天。外婆家白漆龟裂的格子窗外正大雨滂沱。窗子在飘摇，屋内站立着的我却也不知所措，望着眼前这无比熟悉亲近却又尘封已久的一切，我的内心生出一阵难以言喻的惆怅。而就在这时，头顶老式的白炽灯却忽然亮了，黄澄澄的光芒时代气息浓厚，只是难以照明。
梦复旧时人犹在，老妪未离仍寻觅。梦回之时，外婆尚在人世，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可蔼可亲，完全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她和以前一样，在屋子里摸索，进进出出，寻寻觅觅，时不时关切我两句，有没有肚子饿，想不想吃点什么一类的话。而我，却感动得热泪盈眶，原来我并没有失去外婆，你看，这一切不都回来了？人还在，情还在，旧物上的灰尘蓦地散去，整个屋子忽然温暖起来。
魂兮归去门庭锁，八十黄卷从今弃。可正当我要去呼唤外婆，正当我要伸手去触碰这一切时，眼前的所有却瞬间消失了。原来，我所见到的，都不过是梦幻泡影，幻象罢了。过去的，又怎么会回来？只不过我情到深处，出现的错觉罢了。我深深的嗟叹，外婆魂去远方，她的旧宅只能深锁。或许过不了多久，门锁就会生出铜绿，台阶也会长出青苔。她生前所念的经卷纸页泛黄，被锁在了阁楼中，尘封在了箱柜底，成了无主之物。
却是须臾代更迭，何来青冢灯长明？一阵失落涌上胸腔，我的心一沉到底。外婆不会再回来了，我只能自我安慰，人生代代无穷已，一世不过须臾片刻，人免不了生老病死，坟前的长明灯又怎会长明不灭？就算真的会长明不灭，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今已是二零一九年，离外婆去世已有三个年头。今年的我，刚刚升级为母亲，宝宝也已五个月大。我时常会想，如果外婆能见到宝宝，她该有多高兴。
人生在世，总是有无尽的悔，无限的恨。在一个人身后之时去怀念，又有什么意义呢？
其实我觉得我这三首吊念外婆的诗，写得并不好，我自己不够满意。我觉得如果要充分表达我的沉痛，还得引用元稹遣悲怀里头的一句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虽然，这句诗是元稹用来悼亡妻子的，但是我觉得用在这里，也很是贴切。外婆从小到老，吃尽苦头，为子孙付出了许多。可我们所回报的点滴，与她的付出相比，却是望尘莫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每到夜深人静，内心总有叩问的声音，你遗憾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因为这个遗憾，你可能会整宿整宿地睡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