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八十寿诞在即,大家相约一起为她老人家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寿宴。
记忆里,我的童年是忙碌而快乐的,姥爷最疼我,我最喜欢去的当然是姥姥家里了。
姥姥永远都是慢声细语,姥爷总是和颜悦色。我的记忆中,从没见过他们吵架拌嘴。姥爷从生产队收工回家,一进门,姥姥就递上毛巾,打好洗脸水。
姥爷没有上桌,我们都不能动筷子。姥姥把热腾腾的饭碗递到姥爷的手上,姥姥一边说:“吃饭了,孩子们。”还一边给姥爷碗里夹菜。吃完饭就催着姥爷上炕歇去,不让他再在院子里忙活零碎活计。
山村的夜晚来得早,我们小孩子都钻被窝了,姥姥还在煤油灯,昏黄的光线里缝缝补补,姥爷坐在炕头,分拣着山货。他们絮絮叨叨拉着家常,商量着生计。
姥姥家那个村子虽然离山里近,不过村旁很早就有一条大公路,村里勤劳的人农闲去山里弄山货,再拉到城里卖,倒腾出几个钱来,供给开门七件事不那么紧巴。
最早是架子车人拉,后来有牛拉车、马拉车。姥爷很勤劳脑瓜子也灵活,家里虽然孩子多,但是基本上都攻书上学。妈妈和大舅都上完高中,小舅考上大学。
我每次去姥姥家,都能从姥爷的大手掌里,拿到可口的零食。姥爷还会带我去后院的小林子逮知了、打核桃,很有意思、很快乐。
记得有一次,姥爷捎话让妈送我过去,是核桃成熟了,要打核桃。我看姥爷拿着又粗又长的竹竿,向上一挥,开打了。核桃像流星一样,飞快落地。树底下围了一堆我熟悉的小朋友,还有姥姥和几个大人。也在树底下摆开架势,要捡核桃了。
姥爷只好大喊一声:“孩子们,都不要抢了,等我打完,你们再捡好了。”我们躲在一边,看着核桃从树上,想跳水一样纷纷落地。等到姥爷打累了,姥姥递上毛巾,他擦把汗,坐在一旁,姥姥又递上茶水缸,他点上烟锅端着水缸,惬意地看着我们撒欢开抢…..
上学以后,我就只有节假日才能去,也不能像以前待好几天,我的学业越来越重了,我就很少去了。
姥爷实在想我了,让人捎话,周末我放学就自个跑去了。几里路,我一路玩耍着,天擦黑也就走到村口了,远远就看见门口微弱的灯光下,姥爷向我这边张望的身影。
我还没进门,临街的灶屋里就能听见,姥姥拉风箱的声音,我喊一声,姥姥。风箱声戛然而止,随之姥姥也就到大门口来接我了。
那是我童年、少年最美好的记忆,记忆里,有和蔼可亲的姥爷,有慈祥善良的姥姥,还有那抹昏黄的灯光。后来,我上学远了,再后来进城打工,去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姥爷去世的时候,我都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当时,每到傍晚,夜幕渐渐落下的时候,姥姥就打开临街灶屋的灯,灯光透过窗户,照到门前的路上,远远就能看见一束昏黄的灯光。灯光一直亮着,睡觉也不让关灯,问她,她未语泪先流,缓缓地说,给老头子照亮,好看清回家的路……我们瞬间一片哽咽声。
后来,每当走进姥姥的村子,我就想起姥爷,总是鼻头一酸,记忆里的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闪过。我们大家都以为,姥姥悲伤还没接受老伴离开的打击,农村人常有招魂一说,也就由她去了,时间久了,悲伤会淡化,也就没有这样的举动了。
这次寿宴上,我才亲自听到,姥姥说到晚上点灯的故事。
耳聪目明、精神矍铄的姥姥,说起往事,平静安详。原来,他们年轻的时候,孩子还小,生产队挣的工分不够家庭的开销,一定坚持让孩子都上学,姥爷空闲时倒腾山货,再拿到城里去变钱,一个简单的架子车,黎明出发,回到家都夜深了。
姥爷拖着疲惫的步伐,老远就看到家门口昏黄的灯光,灯光中站着姥姥等待的身影。步伐瞬间铿锵有力,大嗓门吼起一声浑厚悠长的秦腔,那是给姥姥在报平安。
每个要出门的黎明,姥姥早早起来,点上煤油灯。在忽闪忽闪的灯光里,擀好面,灶火上烧一小勺油,一根葱花一碗裤带面,(关中八大怪之一,面条像裤带。)每次,姥爷总要挑起几根面条,趁姥姥不留神放进她那碗汤里。姥姥发现后总说:‘你出大力气呢,要吃一碗顶一碗,出门在外,又不舍得买来吃,一整天呢,咋能硬抗呢。”
姥爷抹一把嘴,呵呵笑说:“你也吃,不能尽给我和娃们吃稠的,我身体壮着呢,不妨事。”说着话就出门了。
姥姥送到他到村口,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天都揪着心等着。夜幕降临的时候,姥姥早早把临街的灶屋的煤油灯点亮,放在窗台上,坐在屋里听着门外的动静。
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电灯。姥爷走进村子,远远地就看到微弱的灯光,他知道老婆子在等着他,他疲惫的脚步加快了,生活的艰辛融化了,那个有灯光的地方,是他温暖的家,家里有牵挂着他的妻子儿女。
几年以后,有了电灯,方便多了,每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姥姥的灯准时就亮了。灯光下是姥姥忙活热乎乎饭菜的身影,灯光照耀处,是她的男人回家的路。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冬,他们彼此明白对方的劳碌和牵挂。
姥姥缓缓地叙说着,我们大家静静地听着,满堂儿孙和亲朋好友、所有人都泪眼婆娑,看着姥姥慈祥的容颜,听着她老人家讲述着他们的一世婚姻……
从来没有一句“亲爱的”“我爱你”,可是夫妻情浓就融汇在那一抹昏黄的灯光里。看得见,平淡如水,却很温馨,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