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顶街,玉下街”,指的是古城内的两条交通要道。研究古城文化的史学者说,顶街起自行宫至明朝大学士黄道周故里,约1000米长,10米宽;下街自泗洲佛庙路口起至古城南门,长约500米,宽6米。沿街巷道厝宅,至今仍保留许多明清时代的建筑风貌。小的时候我就居住生活在“金顶街和玉下街”中间,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还称这里“金银顶下街”,或者“文顶街,武下街”。
其实与顶金下玉两条主街形成交错的巷道,同样也有久远的历史渊源传承。小巷有以标志性域名而称的,也有以形状貌似而命名的,诸如泗洲佛巷、火药局巷、七拐(曲)巷、笛哒(喇叭)巷、南门瓮、旗杆巷等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古城内人口密集,各类生活物资贫乏,但街肆依然热闹非凡。很多零担贩卖者和手工艺匠人走街串巷,各种音调的叫卖声、招揽生意的吆喝声此起彼落,散落于顶下街的街头巷尾:“卖花生哎,酥咸定(指不回潮),冇仔还(花生荚内出现没果仁的可补还上),臭仁换一爿啰……”“香𩶛汁----(酱油鱼露)”“贡菜头咸酱瓜了”;当然更少不了最能勾起小孩子馋虫的卖“鸡膏(麦芽)糖敲”、“油甘糖(糖葫芦串)”“米梭,糯米鹅蛋啰”;最辛苦当数南来北往,上门为居家用品服务的手工艺师傅:修蒸笼筛斗、补凉席雨伞、尼(染)布尼(染)黑蓝、补鼎补鉎锅脸盆……
这些个串街老行当,补鼎手艺我认为最神奇特别。媒球尚未普及的年代,每家每户日常做饭炒菜,使用的都是烧柴草的大鼎炉灶,几天功夫,铁鼎的底部便积附一层厚厚“黑烟”,做起饭来慢熟还费柴草,需定期倒扣反卧在地,用锄头或者铁铲刮灰清除,因此铁鼎的破损崩裂便也时有所见。特殊的年代崇尚勤俭持家,工匠挑担子上门,补铁鼎补鉎锅,附加修补搪瓷脸盆牙缸等日常必需品,有了如此的服务需求,生意那当然相当红火。
“潦--切切,潦--切切……”几块铁质拔片抖打的声音响起:“补鼎鉎锅补脸盆哎,大坑细崆(洞)拢甭惊”……
广东潮汕地区腔调的吆喝声由远而近。
头顶叶竹浅斗笠的补鼎匠,肩挑补鼎所需的杂钿担子,有小风箱土火炉,铁锤煤炭鉎铁片銼刀等,工具一应俱全。
“厝边头尾”大嫂大婶们把需要修补的器具提出家门,招呼补鼎匠商讨所需的工钱。善于持家“会算账”的物主,故意不展示修补件,便开始就三分五分工钱与补鼎师傅还价杀价。双方几番讨价进退,补鼎匠找准时机,脸上露出一付“不做你的生意了”的气愤又无奈状,挑起担子作势离开,物主此时才顺势作出让步,双方即达成一桩修补买卖。
生意谈妥,好戏即时开场。巷边寻了个宽阔平地撂下担子,补鼎匠麻利地架上火炉小风箱,用木炭先在土炉导火再添加煤晶,抓起几块鉎铁碴碎片投入炉上的小陶埚,呼呼地拉起小风箱。
这是小孩子们拍手雀跃,最开心的时刻了,他们聚在一块儿,重复模仿补鼎匠的乡音腔调:“补鼎补鉎锅,大坑细崆(洞)拢甭惊”……随后便用本地方言大唱反调:“补鼎补鉎锅,主(越)补主(越)大崆(洞);补鼎补脸盆,主(越)补主(越)大痕(缝)”!
补鼎师傅微微笑着,任凭小孩子们肆意谑闹和笑侃,甚至鼓动孩子们大声些喊唱,因为这绝对是最好的免费广告呀。
等待鉎铁溶化的间歇,补鼎匠拿出折叠小凳子坐下,一块厚厚的帆布把大腿膝盖遮上,用把小巧的尖锤轻敲铁鼎裂痕破洞,快速清理修补处四周的铁垢锈斑。
火炉陶埚里的鉎铁片慢慢溶化成液态铁水,风箱再次抽拉,埚上泛出淡淡的白烟。补鼎师傅不慌不忙,把预先准备的石棉泥料,捏成小凹状,放在左手心,盛住从埚里舀出的铁水珠子。通红的铁水珠在手心抖动着,轻移到鼎底外部,对准了裂洞,往上一衬一托,铁水便从裂隙口往鼎内冒出。眼疾手快的师傅右手握持包着石棉布的圆木棒,往铁水珠一按一压,“嗞”的一声轻响,修补处腾起一缕白烟,木棒就势往鼎沿方向一擦,洞隙已然堵上。对于较大的破洞,师傅再重复工序,一勺一勺的凑接鉎铁水珠,等到补完的铁鼎冷却了,再用砂布稍加打磨,铁鼎修补便大功告成。
印象中补鼎师傅都是“万能师”,他们上门以补鼎为主业,也承接脸盆牙缸这类搪瓷物件的修复。上手的物件也是先清理破损处,再变废为宝,用牙膏铝质皮壳薄片作为补丁材料,将对应破洞大小的铝片铰剪好,然后支在木墩砧上,“叮叮当当”精心铆打,直至堵漏完工。
移交修复完成的铁鼎,补鼎匠会在鼎沿落锤轻敲几下,先让物主听听是否还有修补前的“破鉎锣”声,再摸摸铁鼎内外修补过的地方,现场验收铁鼎是否严丝合缝,向物主和围观的人们炫耀自己精湛的修补技术。主人验完货便也脸上堆笑,赶紧的从家里提水出来,请师傅洗把手,喝碗茶水,再捧上薪资工钱。
60米左右长的大巷子,宽约4米,分三级洋灰埕与顶下两街互通,中段的大厝内有棵秋兰(米兰树),秋风乍起,经历了整个夏季雨水滋润的枝叶,攀越厝墙漫掩入巷,争宠阳光。大厝台阶和旁边的大石鼓之间,避风又不挡道。那里,是师傅卸担补鼎的最佳位置。
铁质拔片声再次响起,挑起担子继续行走的补鼎匠,被一群小孩童前后簇拥着,他们相互嬉戏,齐声重复吟唱:“补鼎补鉎锅,主(越)补主(越)大崆(洞),补鼎补脸盆,主(越)补主(越)大痕(缝)”……追逐了好远好远……
古城内顶街下街从何时起,难觅补鼎匠们的身影呢?补鼎拔片声“潦--切切”(本地音引意:赔和亏空完了),莫非预示这个传统手工业已将走向“终了”?古城内早时许多补挫修垫的手工艺,已远离了人们的视线。
纵横交错的“巷仔头巷仔尾”,隐隐约约有童谣在传唱:补鼎补鉎锅……
补鼎匠,也许只能留在记忆里了。
2017/05/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