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本以为倔强的他，轻易是不会撒手人寰的。
原本以为我的泪腺早已枯萎，即使有泪点也是对他免疫的。
原本以为他会纠缠不休，直至我们全家不堪重负才肯罢休的。
然而没有。
他把该嘱咐的嘱咐一遍，便于病痛中溘然长逝。
而我到底未能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唯一也是最后一次为父亲而痛哭。
2.
如果有人问我怕什么，我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最怕父亲来电话。
因为一来电话，准没好事，次数一多自然让人心烦意乱。
毫不夸张地说，我那时到了心惊肉跳的地步。
所以每次接电话我自然而然语气生硬，一问一答，绝不多说半个字。
父亲明显感觉到了我的不耐烦。故他每次都小心翼翼地，每当我不置可否沉默时，他便长叹一声，挂断电话。
而我往往心堵一整天。有时愤懑，我怎么就有这样的父亲啊！
不是这，就是那，让人不堪其扰。
回忆父亲的过往，那全是败笔。
3.
九十年代初，某酒肉朋友做生意缺本钱，父亲自己没钱，却自告奋勇做担保在村里帮其借了几万元。不想这人不久就意外身亡，债主找上父亲。父亲不得不自己勒紧裤带，还了四、五才还清本息。一提起这件事，母亲常说恨都没力气恨。
某年，父亲当个砍伐林木的小包工头。年底结账时，工友们因数不凑整不好分钱。他说，把我的拿出来一部分你们就好分了。啧啧啧，父亲就是这样一个连本份都可以不要的人。
又是某年，有人到我家捶烂桌子，闹腾得鸡飞狗跳。父亲陪着笑脸，又是赔礼又是道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亏了多大的理。好话讲尽这人最后才骂骂咧咧地走了。一问缘由，原来是这人与父亲一同外出乘车，这人与旁人发生争执，父亲可能认为理不在他就默不作声未帮腔。这人回来越想越气就跑来找父亲撒气。
这种事多了去。一经传开，父亲在村里也就成了一个软柿子。
他成功树立了一个烂忠厚极懦弱的形象。
我们耳濡目染长大后，父亲自然而然毫无威信。
我们随便提起一件陈年旧事，都可以让他无言以对。
父亲晚年肺出了大问题，每年都要进医院。一年一次算少，两次正常，三、四次常有。由此他的家庭地位更加一落千丈，彻头彻尾成了累赘。
时不时心生狠意，要死早死，这样没完没了，搞得一家人不得安宁。
4.
0九年底，父亲又住进了医院。咳血拉黑，病情严重。经抢救略有好转，医生说胃镜什么都不敢做了，可能内脏已坏。过完年，新冠疫情扑面而来，更使人惶惶不可终日。
二0二0年二月初八。父亲打来电话，说要我去请风水先生，去魏家塅老坟山给他选一个穴地给他。
我心里咯噔一下，说急什么呢。父亲叹着气说，你们懂什么呢，我真快不行了。
初十。二弟来电说父亲哑了，恐怕真不行了。于是我急忙赶回老家。
只见父亲坐在床上，全身浮肿，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我喊伢老倌，他闻声点了点头。
其后不久，他回光返照交代后事。又挨个给家里人讲好话，一人一篇，尽不相同。最后，他说死了在阴间要保佑我们的，让大家好好生活。父亲就此彻底哑口，再无发声。
十一。父亲痛得死去活。小弟想方设法弄来止痛剂给他打了一针。
十二。父亲酣睡一天。
十三下午3时许，父亲示意母亲给她清洗身子，最后恋恋不舍地瞥了母亲一眼，就彻底告别了这个他真心喜欢从未善待他的人世。
5.
这一刻我的泪腺毫无征兆开始决堤。
我大哭，泪如雨下，心口一阵又一阵绞痛。
父亲终于是死了。
可为什么我丝毫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反而悔恨交加？
6.
父亲在世时，我满脑子都是他的不好。
当他走了，我却想起来他的种种好。
父亲喜欢唱贤文，养崽不读书，不如喂头猪。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诸如此类的话常挂嘴边。我们虽然家徒四壁，但父亲却坚持要送我们兄弟读书，即使亲戚和邻居时不时冷嘲热讽也从未动摇。
就说我吧。我严重偏科，数字和英语妥妥的垫底王，九十年代要考上大学无异于痴人说梦。可不知道父亲从哪里来的信心，他坚信我可以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我心灰意冷偷偷和好朋友跑去广东某厂打工。因人嘴笨老实，我后面又辗转到虎门某电镀厂。一个月加班加点可以挣二百多块钱。年底，因无颜见江东父老，我只写了一封信没敢回家过年。不想第二年春节期间，我下班回宿舍途中，忽然听到栅栏外父亲喊我。我愣住，父亲竟然按照信上地址找过来了。隔栏相望，我满心酸楚又感动。父亲好言劝我回去复读，我不肯，说不是那块料再打磨也是白费工夫。最后父亲急了，说旁人量死你考不上大学，说要是你能考上，湴溪冲的水都要往望云山流！难道你就心甘情愿一世人被人这般看扁？说着说着，他竟然流下眼泪来。我情急之下，也被此等话激出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于是义无反顾踏上归途选择朝阳中学复读。半年又一年，九九年我终于以超过一本线十二分考上了大学。当我把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父亲时，他笑意盈盈高兴得像个孩子。从此，我也算祖上三代跳出农村的第一人。接着，小弟也考上了大学。父亲的坚持和母亲的付出，终归使我们改变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
父亲年轻时也曾风光过。他勤勤恳恳劳作，白天在生产队出工，晚上去远地方扛木头。长年积攒，终于在七九年修建了木房，解决了一家人居住拥挤不堪的问题。但父亲因扛重木头被压出内伤又未得到及时医治，落下了严重病根。八十年代初，父亲因头脑灵活，做点投机取巧的小生意，也算混得风生水起。于是八七年又修建了村里的第一栋红砖房。在那个年代的小山村称得上了不起的成就吧。后来，他不安于现状，又和人合伙开过淘金厂、竹筷厂等等。每次都是他在前面埋头苦干，人家在后面想方设法捞钱。自然是干一行亏一行，轻信别人最后让父亲风光不再，还欠了一屁股债。
父亲古道热肠，可爱口无遮拦。故常自嘲命带“子悖煞”，好心总被人当成驴肝肺。邻居要建房，少了地方不好建，他就把自家的槽门路无偿让给邻居。爷爷的老屋子，他也无偿让给了堂弟修建房子。可到头来却没一个人记得他的好。只有我们知道，父亲是一个老好人。
……
7.
父亲忠厚又懦弱。
想必他做的那些傻事，缘于他的善良吧。
想必他的懦弱，委曲求全，缘于他无依无靠，迫不得已吧。
遇上烂事想想家，想想年幼的子女，再大的侮辱也不得不忍受了吧。
我忽然觉得父亲好可怜。他一点也不遭人恨！
他一生从未得到应有的尊重，也从未得到别人甚至家人的理解。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我总是恶意揣测父亲的小九九。他晚年时我从来没有好好地与他认真沟通过。对他的话总是不屑一顾，甚至厌恶。
试想没有父亲用一生的卑微付出作奠基石，哪有我们今天的自以为是？
平日的孝顺，不过是做表面文章。没有顺，哪来的孝？可我对父亲晚年的心意太多是忤逆的。
而父亲临终之际，想的却是葬一个风水宝地，继续庇护我们！
如今，即使磕头再多，再悔恨交加，也抵不上父亲生前的一句温言细语了。他再也看不到听不见了！
8.
十三日未时，我永远失去了父亲！
从此我只能于梦中喊几声父亲了。
从此，父亲只是一个沟起我无限追忆的冰冷词汇。
9.
文未拟一联，痛奠父亲：
六十七载岁月春秋，赶赴天堂，酸甜苦辣皆成黄粱美梦。
千百万个人生故事，告别人间，爱恨情仇全是过眼云烟。
谨祝父亲在天之灵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