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对于宝拉来说，婚姻是那扇冰箱之门。在野外冰箱里逝去的小女孩一直萦绕在她的脑际，是一种隐喻，也是一种转折。宝拉夫妇从蜜月开始就出现了嫌隙，就如同完整的青花瓷出现了裂纹，隐匿在表面的花纹图案里， 不曾察觉。
踏入婚姻之门后的细节，作者不曾谈及。等读者再次看到宝拉的形象时，她已经是一个伤痕累累，鼻梁断裂，脸上时有淤青的妇女。她似乎没有思想，连自己为什么被打都记不清楚，被打过多少次也记不清楚，但似乎她又有真真切切的记忆：她被家暴了，被打得很惨，打她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她为什么会被打呢？宝拉似乎也一直在寻找原因。她想起了刚刚怀孕时，查洛很高兴，迫不及待地告诉家人，她也很开心，似乎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似的。然后，她还记得查洛每天很晚回家，她要准时把饭菜做好，丈夫一回家就可以吃上可口的饭菜。
她还记得他们去查洛家，男人们一起去了酒吧，丢下女人们在家里等待，无话可谈，她还要避免查洛的兄弟们骚扰她。她还记得后来查洛不总是回家，她有时没有做饭，可是他又回来了，他质问为什么不做饭，她说他好几个晚上没有回来了，任何解释都被看成是瞎编乱造。她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但为什么她会挨打？为什么？她似乎完全想不起。
“我说，你自己去泡那该死的茶。出的就是这么一件事。分毫不差。我把她激怒了。我总是激怒他。总是我的错，我本应该闭嘴的。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什么用。那样我也会激怒他。不讲话不行。讲话也不行。看着他不行。不看他也不行。那样看他不行。不那样看他也不行。边看边说不行。坐着，站着都不行。呆在房间里还是不行”（P.191）
她想不起真正挨打的原因，最后归结为一杯茶引起的祸端。于是，她反复责问自己：为什么不泡好那杯茶？该死的那杯茶。
但如果她泡好了那杯茶，又会如何呢？他的拳头总会伸出来的。那是为什么？她把家暴的原因归结为她愚笨臃肿的身体。她不再有魅力了，她怀孕了，查洛只想要个孩子，但不喜欢挺着肚子的孕妇。她感到自己“又丑又胖”，让人讨厌。当查洛打完后，她感受到他的内疚，他又爱她了。怀孕不是被打的理由。
她认为自己不是一个好妻子：蛋煮得太老了，马桶盖弄湿了，衬衫没洗好......有很多事都没做好，她总是激怒他。他又很多理由可以打他，可他还是爱她。宝拉总也找不到被打的原因，一遍遍数落自己的不对，都是她的错。
所有，被打的原因是什么？记忆是什么？宝拉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本该有牙齿的地方只剩下豁口，而本该有心脏呆的地方只留下一个空洞”（P.198）。
面对医生的质问，她必须要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不能伤及自己的丈夫。她编造出各种“合理”的借口：被门夹了，自己失足摔了，自己撞上了一扇门。
她感受到真实的痛苦，但她不能说出来，或者无法说出来。查洛“像猫跟小鸟闹着玩，在弄死它之前让它再活得长一点”（212）。
为什么没人看得见她的痛苦？
查洛自己看不见妻子的痛苦。他无意间看到妻子眼周又红又黑，诧异地问：怎么弄的？宝拉必须编一个确凿的答案：她撞上了门。她不想破坏那舒适温暖的夜晚，即使后面有无数个让她胆战心惊的暴打。在查洛看来，宝拉有一百个理由该打。她是他口中的“娼妇”，就因为宝拉被别人多看来一眼，她是个无用的女人，孩子的鼻涕、眼泪、洒在地板上的糖......都有可能是查洛出手的导火索。她被摔在地上，被踢到楼梯上，被扔进花园里，被甩出阁楼，“瘀伤，烧伤，断裂”，她的“一部分被杀死了，大部分被他杀害了，整个人全被他给杀死了”。查洛动手后给他一点恩惠，一块巧克力，一点补偿，又让她觉得她是被爱的，被关心的。她的丈夫看不见她的痛，她生活在黑色的空气里，“沉在黑色的水里”。
宝拉的家人、查洛的家人都看不到她的痛苦。他们闻到酒精的味道，他们只有嗅觉在起作用，他们的视觉似乎都被蒙蔽了。周围的陌生人看不见宝拉的痛苦。她成了一具被打的僵尸，可以移动，可以被观看，可以看见说话的嘴，试鞋的脚，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看见她的痛。
“我不复存在。我是一个鬼魂。我在一片虚空中到处行走。人们不看我；我不在那里。他们会盯着伤痕看上一秒钟，然后便转向别处，视线从我的肩头落下，挪开。那儿什么也没有。没有人看；眼睛都盯着别处”（217）。
医生竟然也看不见她。宝拉内心呼唤：问我吧，问我吧。那些愚笨的医生护士只会简单问一句：怎么弄的？他们似乎都习惯了这个整天撞上门、摔下楼的傻女人。除了一句可怜的女人，他们的药方无外乎就是多休息一下，回家让她多躺一会儿，给她泡杯茶。这些愚蠢的医生们。宝拉多么希望医院的某一个帘子拉上后，她是安全的，她可以和盘托出所有的事实。在医院里，她有这样的勇气，她希望医生能给她这样的机会，医生能真正看出问题的症结。可是，医院就是医院，那里也有受伤的女人，很多个撞上门的女人。宝拉有点羡慕那些真正发生了意外事故而来到医院的女人，而她不是，她是被丈夫家暴后来到这里的。而医生看到的病人都是出了意外事故，无一例外，宝拉也是如此，没有什么异样。
宝拉是一个行走在人群中的无形人。她的感官处于封闭状态，只能做出别人需要的应急反应。她无法解释这一切，无法思考。她的疼痛让她处于无意识的麻木状态。她希望她是可以漂浮的，即使摔下去也没关系；她希望自己的疼痛是可以分散开的，即使背被撕裂了也没关系，让每个细胞都有痛感，似乎才是公平的。她希望躺在地板下面，因为地板下面就是温暖的死亡，即使被踩在地板上也没什么关系了，她再一次靠近了亲爱的死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