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感恩幸遇恩师
父母活出自己的精彩,是给予儿女的最大财富。同理,老师活出自己的个性,老师就是学科,是给予学生的最深刻影响。北大恩师耳濡目染学做人,港大恩师手把手做学问。
“现在回想起来,我受过的最重要的教育,就是下午茶教育,真是幸运之至。这个你们将来也是一样,就是说你受到的最重要的教育,很多时候不是课堂上的教育,因为在课堂上老师说的话不是对着你说的,他是对着所有学生说的,而且是对着所有学生里他想象的某些水平的学生说的。所以你想,我跟着他在那儿念了5年书,一星期大概有3到4天是这样,中午吃饭,下午喝下午茶,傍晚跑步。他一般是跑10到15圈,跑得很慢,像英国绅士的做法。他是一边跑一边聊天的,这就是我当时也跑了很多步的原因(笑)。后来我就在想,我这人受的完全是一个私塾教育,还是个私人家教,完全是一对一的,你想想不就这样吗?
后来我就在想,龚先生都教了我什么?其实特别重要的事情都是这么来的:从王老师那儿学的是做人的这个道理,从龚先生那儿学的是怎么做学问,怎么写文章,那基本上是手把手教的,主要是通过喝咖啡跑步教的。”
二、本事是扎实做来的
(一)本科生做调查
天南地北做调查:江苏、山东、东北、广东、陕西,见多识广,积累丰厚的感性认知。
(二)读书会背孟子
“我最早的读书会是带着学生读《孟子》,从04年开始,开了很多年。这个读书会的一个重要节目是背诵《孟子》。那时候我学生也不多,拿副扑克牌来,我也在里面。大家先抽牌,抽到哪段背哪段,比如说《万章》,一共就10段,就是轮流背,这就背了一遍,背一遍再抽一遍。我有个学生天天在燕南园对着猫背,说猫都可能会《孟子》了(笑)。”
(三)半夜工作乐此不疲
“他有的时候晚上带我回他港岛的家,在他家里,他说idea,我“跑”数据。他想到什么我跑什么。经常跑到后半夜我才打车回学校。现在想来,这个经历既愉快又宝贵,十分难得。总之是我运气好,遇上了好老师。”
三、学问是交友交流的日常
研究生时的“麻雀小组”、工作后的“福柯小组”等。
北大这个学校最特别的地方,就是大家很少谈现实的东西,大家都是高谈阔论——到现在也没怎么变。谈着谈着,就容易把一个人的生活轨迹改变了。
我后来研究有比较大的转型,转型的一个原因是朋友。我上研究生的时候交了一批朋友,就刚才说的这批朋友,大部分都在学术界,我回来之后一下就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在香港的时候我那里也是他们去香港的据点,李康在那做访问学者做过一年,李猛做过半年,渠敬东基本上每年都会去,他去了就经常会住在我那儿。所以朋友特别重要,为人随和、交朋友很重要。在北大上学,要是没朋友,就白上了。回来之后,我做我的。我这些朋友做的都跟我不一样,没有任何人说过你做得怎么样,他做得怎么样,朋友嘛,纯粹就是因为喜欢,就是因为跟你待在一起觉得舒服,不会因为跟你做学问的路数不一样就怎么样怎么样。但是实际上影响挺大的,因为你会看朋友写的东西,聊天的时候你会觉得问题还可以这么看。
我受这些朋友的影响特别大。比如我写过一篇文章叫《锦标赛体制》,那时候李猛还在美国,我写完之后就给他看。李猛在芝加哥,他给我回了信。我文章分两部分,前面写传统政治,后面写的大跃进政治。他大概的意思是后面部分写得很好,前面写的传统专制体制不是特别准确。当时我就很惊讶,当然是专制体制了,为什么不准确?他也没多说别的。那篇文章虽然发了,但是你让我现在写,我肯定不会写成那样了,然后我回头就在想,什么是“专制体制”?他说你看看钱先生的《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当时我没看过,我就找来看,那个基本上就算开了另外一扇门,就走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本来这边的门都是关着的,其实是朋友打开的,你靠一个人是不行的。
这个门打开之后我就觉得完全不一样了,后来讲各种历史维度的问题,其实都是在学习。后来李猛从美国回来,叫上历史系的黄春高,我们三人连续开了三个学期的课。那三个课也是我们三个人的学习过程。到第三次的时候,吴飞也加入了。才开始关心的是封建问题,我们都觉得“封建”这个词有问题,中国的郡县和封建的关系不是像我们以前理解的那样,先讨论封建问题,再讨论国家问题,第三次是伦理问题。吴飞来的时候带来了“丧服”,所以第三轮的时候就有了“丧服”的问题。当时听吴飞讲了一次“丧服”,大部分人都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当时完全不懂。现在看来就是丧服的入门知识,但之前大家都觉得这完全是另外一套东西。从那之后我带着学生读,先是我带着我自己学生读《丧服郑氏学》,就读这一本书,一年读一遍,读了一轮隔了半年,又跟吴飞一起开了一个读书会,读第二遍。当时这个书没点校,都是影印的,没标点,所以把学生折磨坏了。付伟说他有一天在图书馆看这个书,就听到对面有个女生一直在叹气,抬头一看,那女生也在看这本书(笑),是吴老师的学生。
四、教人自立
社会学不只是“志在富民”的问题,它背后有着更复杂的社会性的问题,就是一个人应该怎么为人处世的问题,像费老晚年说的,社会学是讲一个人在复杂的社会里如何做人的问题。
2010年以后,我开始系统学习中国这套理论。《四书》是大义,叫微言大义,主要的内容是理学。理学是《四书》的注解,它是把《四书》里面的意思不停地做理论的阐发。而另外一个“礼学”,我带学生读的,说的全是些行为和行为规范,就全是事实性的东西,不是心性的东西。但这两个东西本源是一个,都是孔子。所以这两个东西变得越细越复杂,但是会有所会通,有两个点汇在一起的时候,这个感受最好。你看看这两个看上去离得很远的东西,背后是一个大的、比较接近于我们说的中国文明体系的核心部分,它是一个虽然有很多层次,但是上下贯通的东西。从表面上看,像一个刚才我说的,人和人之间怎么相通、怎么信任的问题:为什么会有猜忌?猜忌很多时候会自己证明自己,就像一粒种子在你心里发芽一样。很多时候人与人之间就是一层纸,往这边一挪就是猜忌,往那边一挪就是信任。你这层纸怎么捅破?——其实是这么一个问题。但是这个问题你看上去只是一个人际互动的问题,其实是扎根在我们的文明体系里,非常深沉。我有的时候就觉得这么庞大的理学和礼学的体系,其实很多时候就是为了人与人相通的东西做铺垫,就是为了刚才我说的那一层薄薄的纸,人和人之间往这边还是往那边的问题。所以中国社会学的思路,我其实一直觉得存在一个叫做“人本”的思路。我跟我的学生老这么说,说“伦理本位” [7]的时候比说“家庭本位”进了一步,但是还不够,真正的本位应该叫“人格本位”,所有的东西都是为了塑造一个人格,而不是一个道理。你看着一个人,在关键时刻他做得对,那就是他去做。你去做怎么做都不对,并不是我给你一种方法,无论谁在这个情境下这么做都是对的,没有这样的答案。
在中国的这套学问就是说,你得靠你是这么一个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的人,就会做一个什么境界的事情。一个考验你的困境来了,这个困境太高,你的人格根本就够不着,你就做什么都不对。有一些学者说得很好,比如像钱穆先生这种人,但大家都把他看成历史学家,或者新儒家,不会把他看成社会学家。他不懂西方社会学理论,他关于社会的见解全是从中国古学里来的,非常的有意思。我说“人格本位”的意思的时候,其实就是受到他的启发——他没用这词了,他其实就是说中国人说一个人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一定是说“谁”做对了“谁”做错了,而不是笼统地说。一个抽象的人谈不上对错。就是这个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格,他对人是怎么样的,他平时是怎么样的?对于一个平时不怎么样的人,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关键时刻。一个完全凭自己欲望做事情的人生永远也不会有重要的时刻,因为你不用对他进行考验。就像你考试一样,你平时学个什么样,考试就考个什么样;你平时不学习,对你来说就等于没有考试。比如说西方人讲的伦理困境,会在有些人的人格面前迎刃而解,比如说萧峰,他靠自己死,他自己死就是对的,死对萧峰来说极其自然,所有看这个书的人,包括他自己到那个时候极其自然地就会觉得,他成就了他的人格,就是他的人格的一部分,他的人格就像一辆车一样,他开到这儿就是这个样子,换一个人就不像个样。我是觉得咱们社会学就对这个问题谈得太少,它导致的一个问题是:古人说三十而立,而现在人很少会注重于自立,他不认为人格的自立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他认为弄一个制度、找一个方法就行,就像我这些积木怎么摆,找到一种摆法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实际上软趴趴的东西,扶不起来,怎么摆都不行。这个地方是特别核心的问题,就是社会学为什么是先要自立才能立人,你不能不讨论自立就去讨论立人,你没有力量谁也立不了。
说到今天的北大,其实对今天的大学教育,最核心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教育制度要让学生能够自立。很多时候自立不是溺爱,溺爱了就不能自立。北大的人将来出去无论到什么位置上,一定都是特别有影响力的,你的一举一动和另外一个人一举一动,影响就非常的不一样。核心问题就在这儿,你不能做一个带头抱怨的人,我觉得你应该先去想想我为什么没去做个志愿者,而不应该先想志愿者为什么没服务到我身上,没服务好我。但是就像刚才我说人格一样,这个就是个人格的问题。你在什么环境中成长?你是怎么被教育出来的?我一直觉得通识教育也好,跨学科教育也好,你们学的知识广博,品德高尚,这当然是教育的目的了,但是还得要特别地坚强,自己得带头能够顶起来,而不是去做带头抱怨的人,我觉得这个是一个特别核心的问题。这两种不同的倾向,一种是天天抱怨,一种是自己光想做一个参天大树去庇护所有的人,这两种在我看来,都不是咱们中国文化最伟大的人格。最伟大的人格是不怕风吹雨打,无论是小草还是大树,都是能够自己立起来的。
参考文献
离谱丨与周飞舟老师长谈
原创 思想与社会 2022-06-06 21:30 发表于北京
访谈丨伍宇晟等
编辑| 张正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