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四年,正月初五
一路雷声闻爆竹,万家灯火灿银河。
京城西郊一个不起眼的院子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的到来为这个饱经风霜的家族注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父亲抱着女儿,为她取名为春。
她叫西林春,原姓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祖父鄂昌是雍正时期鼎鼎大名的权臣鄂尔泰的侄子,曾任甘肃巡抚一职。乾隆二十年,一场文字狱让她的家族陷入腥风血雨之中。她的祖父受"胡中藻案"所累,时年被乾隆皇帝赐帛自尽,家产籍没,还未出生的她,就已经注定是罪人之后,将来会在这个富贵繁华的皇城里尝尽世间冷暖。
在“罪人之身”的襁褓包裹下,她胆战心惊的渡过了童年;在父母悉心教导下,她天资聪颖却不露锋芒。然而父母相继离世,她只能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随祖母流落江南。
最初,她是不愿的。京城的小院里,有她窗前种下的白色海棠花,藏住她盈盈一点芳心的春光。后来,她与祖母相依为命,不知是不是江南的春草满芳让豆蔻年华她心头感染了盎然生机,在颠沛流离间,她隔江望渔火,闲话豆花棚。
若只是如此,恐怕她的诗词也仅能停留在李清照的前期遗风里了。祖母过世,桃李年华的她如浮萍般漂泊回京,在旁亲家中暂住。
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蜿蜒曲折的回廊上,只一眼便让彼此羞红了脸。
“爱新觉罗·奕绘。”她看着他,想起了窗前那朵白色海棠,一颗种子悄然埋进她心底的梦魇中,等待深情滋养出美丽的花。
再见时,他们用眼波传情,眉头寄相思。世俗礼法让他们不得不见人佯避,背人携手私语。彼此的情谊让他们诗信往来间一十三行,写上吟章。身份的鸿沟让他们被迫酸离辣别,空负琴心许。
向来低调的他开始四方奔走,八面玲珑,借助一切可用的力量,不惜触怒龙颜也要娶她为妻,哪怕只是侧室。
朦胧的月色下,他倚窗独酌,醇香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地倒入口中,满腔苦涩化为沉吟:“相思寤寐,梦为蝴蝶相聚。”
旷劫姻缘终成眷属。
宗人府的记录里罪人之身的西林春芳华早逝,如今,她只是贝勒府中的家生子顾太清,他刚刚迎娶进府的侧福晋。
莫负良辰好景,去日不能重。
手中的交杯酒一饮而尽,他握紧她的手道,“让你受委屈了,从今往后,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或许誓言的意义就在于说出口的那一刻永恒不变的炽热真心。她轻轻颔首,依偎在他的怀中,仿佛被良人炽热的真心点燃,屋内的大红喜烛,染红了一室旖旎春光。
贝勒府东边的院子里,一盏银烛伴着一方倩影燃至天明。
婚后的每一天,对于他们来说都充满了诗情画意的浪漫。他们吟风弄月,赋诗填词,他字子章,她遂字子春。他们策马塞上,酌酒笙歌。
贝勒府东边的院子里,一盏银烛映着一对母子相伴的身影燃至天明。
他知她酷爱海棠,便移来了满园胭脂色,窗前他们一起栽下的白色海棠花,在夜深人静时,微香暗侵襟袖,沁人心脾。
她没有告诉他,初相识,他埋在她心头的那颗种子,已经悄然探出优美的花苞。
随着他们儿女的接连出生,往日诗词歌赋的生活,又多了教养儿女,闲话家常。
贝勒府东边的院子里,一盏银烛映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守在母亲窗前燃至天明。
他始终未再纳过别的女子,甚至他的福晋去世,他也顶住外面的压力,再未续弦。
那天他面圣回来,握紧她的手道,“我只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顾太清以为这就是他们的一生了,没想到良人突然病了。来势汹汹的病症让他缠绵病榻,她衣不解带地侍候在一旁,祈求神明怜悯她,保佑良人身体恢复健康。
然而神明并没有眷顾她,她还是没有留住良人的生命,弥留之际,他握着她的手道,“对不起,下辈子,我只许你一人安稳。”
那一刻,种在心底的花苞突然绽放出了白色的海棠花,她多想问一句,卿可知否,那盈盈一点芳心,占了多少春光。
原来良人懂她。
她深深掩藏的对皇权的不甘与怨恨,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觉的懦弱与自私,还有不可对人言说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期盼。所以他穷尽慈悲之心,竭尽所能包容她,甚至不惜伤害另一个可怜的女子,只为撑起一个她所期望的安稳之家。
这一次,她终于回握他的手,泣不成声。
后来,福晋的长子承袭了爵位,青年有着一副肖似母亲的脸孔。
那天,他带人闯入院中,把那页所谓“铁证”的诗扔到她的面前,语气冰冷地嘲讽,“可曾想到,他们风花雪月的资本,会成为她被扫地出门的铁证。”
青年让人把海棠花尽数砍断,他恨死了那些让母亲凄苦半生的海棠。她拼命抱住那株白色的海棠花,却被青年一把拉开,狼狈地跌坐在一旁。
她看着青年从花上狠狠碾过,耳边是青年那句报复性的话,“死不能同椁。”
时隔多年,顾太清再次栖身皇城脚下的一个简陋院子,看着眼前的幼女稚子,恍如曾经那个掩饰锋芒的西林春。
外面的流言蜚语对她穷追不舍,无聊的文人墨客将她的孀居生活描绘的活色生香。她独自咽下所有苦楚,在窗前栽下那株将死的白色海棠花。
罢了,就当是偿还那个熬尽半生与孤寂握手言欢的女子吧。
她悉心养育孩子,她的心慢慢变得很大,大得盛满了世间喜怒变化,给予她力量。她将浮云吹作雪,用世味煮成茶,混着眼中的泪写进了诗词里,绘成了故事中。
她曾一度困窘潦倒,却没有一次忘记每年为良人修墓和他说说话。
终于,那株白色的海棠花重新绽放了,曾经那个眉目如画,顾盼生姿的女子,此时已是美人迟暮。
她的孩子们已经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将她迎回了家。临终前,她恋恋地看着那株白色海棠,兀自喃喃:“生同衾,死同椁。”回首过往,一路崎岖早已繁花盛开。
她缓缓闭上眼,享年79岁。
她是西林春,幼年失怙,在这富贵繁华的皇城尝尽世间冷暖,直到桃李年华才得神明眷顾遇到了他;她是顾太清,芳华出嫁,她的良人穷尽一生让她在这富贵繁华的皇城有了一个安稳的家。
当她中年丧夫,受尽蜚短流长的屈辱,看透人心凉薄的时候,唯有那株窗前的白色海棠花,陪她银烛高烧,绽尽韶华。
后人将她誉为清代第一女词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家,她的诗篇千古传唱。她却只想用他们爱情开始时的一个眼色,延绵尽那黄泉碧落,情话与君诉:那盈盈一点芳心,占尽她所有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