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鸟伯乐主题PK赛之“立夏”。

我被困在了立夏这天。只要死去，就会重启到几分钟前。

刚开始，我以为只是在做梦。因为签了跟了很久的单，老板许诺我第二天升职，我高兴地喝了点酒。迷迷糊糊睡着后，做了个梦。梦里我手紧握着话筒，站在老板给我举办的升职宴的讲台上，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整顿好心情，我细碎地诉说着这些年的不容易，感谢客户、感谢老板、感谢同事，就是说不出感谢自己的话。发言完毕老板给我送鲜花，夸我上道，我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都是老板教得好。”而后，我就看见老板身后的干冰诡异地升腾起来，将他吞没。

我被浓烟呛醒，剧烈咳嗽中，我死了。

再次睁开眼睛，我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睡意全无。盯着头顶那坏了一直没有时间修的吸顶灯，想起刚才自己好像死了。那是梦吗？为什么那么真实？好可怕。

我摸了摸喉咙，剧烈咳嗽带来的撕裂痛感还在。

“一定是梦，”我安慰自己，“奋斗了这么久，终于能翻身，高兴糊涂了。”

屋子和往常一样，没别的异常。

我摸出枕头下的手机，想看看什么时间了。可点了几下，手机都只有一个数字“4”，像是卡死了。我有些烦躁，将手机重新塞回枕头下。手机用了五年，也该换了。

我瞪着眼睛睡不着，又玩不了手机，百无聊赖。

窗外有些亮光，仔细一听，周围还有“噼里啪啦”的杂音。空气中若有似无地散发着塑料和木材燃烧时刺鼻的焦味，隐约间，我听见求救声，撕心裂肺的。

声音越来越清晰，我的汗毛猛然竖立，刚才，那场烟，不是梦！我住的出租屋，正在着火！

我从床上弹起来，探着头往窗外看，其他的楼，正冒着滚滚黑烟，火光摇曳着，一直延伸到天上的月亮。

那是一轮黑月亮，此时，似乎正在因为热气微微颤动着。

开始热起来了。

身体的本能促使我要行动起来，刚跨出一步，我就被什么东西砸倒在地。

背很疼，像是被烧红了的针扎一般，一阵一阵地疼。我被坍塌的衣柜砸倒了。我扭头用手推了推，推不动。我双手撑地，起不来。我看见火舌从门缝窜进来，不断舔舐着门框。我看见金属门把手变成了火红色。我听见“呲呲”的声响，空气中散发着头发丝被烧焦的气味。我伸出手，看见我的双手粉红中带着焦黄，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大小不一的水泡。

我要死了。

我不相信，如果真被烫伤了，怎么感觉不到疼痛？

“一定是梦！”

我使劲掐了掐脸，迟来的痛感袭来，我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眼睛也被烟雾熏得火辣辣的。手上的灼烧感传来，牵动着我的肠子也像用剪刀绞着疼。我瞪着干涉的眼眶，眼前越来越红，我流不出一滴眼泪。我想喊，喉头却像吞了沙，只能发出沙哑的单音。

“啊……啊……”

听觉，听觉好像是最后才消失的。

我知道，我又死了。在死后，我耳中都是绝望的哀嚎。

这也太奇怪了，只要我死了，就会重启到几分钟前，像是要迫使我在火场活下来似的。我好像被困在了这一天。

再次醒来，果然，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压在身上的衣柜消失，手心手背也没有被烫出来的水泡。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刚才，一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雪花屏，雪花屏中还闪过了一排乱码。我狠狠揉了揉眼睛，那雪花屏和乱码才消失。

我有些紧张，掏出手机一看，上面写着一个数字“3”！刚才还是4，这次怎么就是3了呢？

我想要打开房门看看情况，手在刚碰到门把手时被烫到缩回了手。

脑海中不自觉回放起睡前播放的影片。电影中，人们在一次火灾中无人生还，拼命逃离的痛苦表情是那么逼真，我回想起，电影中的群众演员也很专业，演技都很好，个个都演得像是真实发生。就像在演现在的我。

不，那是电影，现在是现实。

我也会像电影里那些人一样痛苦地死去吗？不不不，我不能死。昨天晚上回来，老板许诺我明天办升职手续，我还给许久没见的妈妈报告了好消息。在无数个难熬的夜晚看的那些美丽的地方，我都还没去，我甚至没有交过女朋友。这个时候，我怎么能死？熬了五年，总算能在这个城市站稳脚跟了，我不能让一场大火，毁了我五年的努力。

“吃了立夏蛋，顺应天时保平安。”

老妈发给我的语音在我的脑海里回响。昨天立夏，为了图吉利，我是吃了立夏蛋的。我还记得扭开燃气灶时，蓝色的火苗从锅底探出来，锅底的小水泡咕嘟咕嘟地欢腾，很是雀跃。虽然出租房没有艾叶，我没那么讲究煮艾叶蛋，可也不至于没有按照习俗吃艾叶蛋，就会发生坏事。一定是我多心了。

现在想这些是不明智的，现在要想的，应该是怎么打破困在这一天的循环。手机上的数字让我恐慌，如果数字是倒计时，变成0，我是不是就真正地死了？

要立马行动起来！

我狠狠拍了拍脸，脑海里想着平时刷手机看到的出现遭遇火灾时自救的具体操作步骤——

先去找湿毛巾，时间不多了！

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再回到门边时，火舌已经从紧闭的门缝溜了进来，肆意狂啸着，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我在还没采取任何措施之前，就战败了。眼看着金属门把手变成了火红色，我反射条件地后退一步。冲破房门去客厅吗？不，门把手烧成这样，客厅肯定已经沦陷了，我已经错过了去客厅的最好时机。

快想，快想其他办法！

不祥的预感让我的右上眼皮疯狂抽搐起来。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记得邻居的奶奶经常念叨的这句话。这句重复了五年的话，终于变成了现实。我用手指死死按住右边的眼皮，左眼开始寻找逃出去的生机。

透过窗，我又看见了那轮黑月，此时在红光中，透着一丝红，像魔鬼监视的天空之眼，正看着我痛苦挣扎。

卧室的窗户实在太小，小得只能通过一名四五岁的孩童。四五岁的孩童……楼下上幼儿园的小女孩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和她妈妈逃出去了吗？不对，五年了，小女孩早就应该长大了，我脸盲，总是记不清楚是不是同一个孩子……

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对，我应该想逃生。

我是个成年人，想要从窗户逃生，只能去客厅。客厅有大窗户，到现在我出不去。

空气闷热得让人无法顺畅呼吸，热气中，水分快速蒸发，只一会儿，我的床单就变成了焦黄色，之后橘红色的火苗就窜了起来。

！

不能再耽搁了！去卫生间，等待……

我蹲在浴缸里，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带着我回到过去。想起刚租这个房的时候，我才刚来这个城市。住不起离公司近的公寓，我就来到了城中村。我的这间出租房卫生间是改造过的，上个住户装了浴缸。租房时，因为这个浴缸，房东要多加一百块的房租。考虑到我跑业务工作比较辛苦，如果工作一天能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也很不错。左磨右磨，房东才答应了不加钱。可租了房之后，每次回来倒头就睡，根本没机会使用。没想到现在用上了。

空气越来越炙热，建筑在火中发出“啪啪”声，隔壁有人在捶墙，我好像听见了小孩的哭声，一个女人正在求救。

是住在右边那对没见过的母女。

我尝试着拍拍墙，那边也拍拍墙。她们还活着！

“找出所有的毛巾和水桶，蓄好水！毛巾塞住门缝！等待救援！”

我大喊着，那边又传来拍墙的声音，而后小女孩的哭声停止了。

我坐在浴缸里，双手抱住双膝。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我自身难保，谁也救不了，我只能撑到最后一刻，等到有人来救援就好了。

雾气越来越多，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越来越少。我泡在浴缸里，脑袋逐渐昏昏沉沉，不知什么时候，我陷入了黑暗。

睁开眼，我再次回到了躺在了床上，头顶依然是那盏灯，安安静静，宠辱不惊。我掏出枕头下的手机，果然，数字变成了“2”。

我又死了。我只剩下两次机会了。

我要冷静。

我上一次会死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我的卫生间没有窗户，在还没等到救援的情况下，我因为缺氧死去了。我上一轮怎么没想到呢？老旧的城中村屋，救援起来十分麻烦，耗时耗力，等到有人发现，生活在城市最底层的牛马，早就被被遗忘在了世界的废墟里，缺氧而死。

还剩下两次机会了，不能内耗。我翻起来，做了个上班打气的手势，鼓励自己打起精神来。

趁着火势还没蔓延进来，先去客厅。我家住在四楼，楼下早餐店有搭遮阳棚，只要我从窗户上跳下，很可能因为遮阳棚的缓冲捡回一条命。

门外有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屋子在火中哀嚎。窗外那黑月亮似乎比前两次要更大些，透着隐隐的红光。魔鬼此时一定很兴奋，是把我当成了它的玩物了吧？不！我不是它的玩物，我是我自己！

我再次地从衣柜里翻出厚棉被，做着自救的准备。心里却牵挂着隔壁的母女。她们怎么样了？我捶捶墙，没有声音。难道，她们没有重启？还是已经逃出去了？算了，还是顾好我自己吧。

一切准备就绪，我深吸一口气，猛冲出去。

打开房间的门，和预想中一样，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火海。

我那时不时会卡住、跟二手市场老板吵了一架才买回来的电视机在火中变了形，年会抽奖拿到的微波炉柜门滑稽地一开一合，老旧的空调、电视机、微波炉相继爆炸，地上铺了一地的碎玻璃渣子。

还有我最爱的那张沙发，是我从很远的二手市场淘回来的，此时正在熊熊燃烧。我昨天还陷在沙发里，听老妈给我发的语音，听话地去厨房煮了立夏蛋。我那时窝在沙发里看电影，想着就要开启美好生活，高兴得如同一只慵懒的猫。

门口花两块钱买的日历正在燃烧，“立夏”的“夏”被烧掉，露出底下的那一页，也是个“夏”字。劣质错误印刷产品，此时正好应了景，似乎日历也被困在了立夏。

没关系，只要能从这里走出去，一切都是新的开始。我可以去买新的沙发，新的不卡顿的电视机，能做烤肉串的微波炉，一本漂漂亮亮的日历。

我小心地避开地上的玻璃渣子，心提到了嗓子眼。额头上的汗水顺着发丝流下来，钻进我的眼球。我反射性地闭眼，眼前浮现出妈妈温柔的笑脸。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妈妈，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妈妈，如果出去了，我就去找妈妈，告诉妈妈，我爱她。

上方传来持续的“咔哒”声，越来越快，像我昨夜看的那部电影中，房屋破碎的声音。我猛然抬头一看，天花板近在咫尺。

我吓得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瞪着手机上的“1”字，我倒吸一口凉气。刚刚，我又死了。时间再次重启。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这次不能再贸然行动了。如果失败了，我可能会永远堕入黑暗。想要的一切就都没有了。

在此刻，我开始庆幸自己在这个城市的黑暗中摸爬滚打了五年。这五年里，无数次的失败与刁难，无数次饮下的苦酒让我有重新站起来的勇气。

窗外的那月亮，变得巨大无比，在火光中微微颤动着，边缘处隐约好像看见蛛网状的血红。哭喊声从四面八方涌进我的耳朵，我发出一声冷笑。

“想要我放弃？偏不让你如愿！”

用毛巾封住门缝，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好好思考。

毛巾上方升腾着水雾，水分正在迅速蒸发，但没有变得焦黄，这说明还有时间。膝盖控制不住地抖动，双手用力撑住膝盖也没让它停下来。

浴室传来水溅出来的水声，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披上棉被，掩住口鼻，另一条毛巾圈在手上，拧门把手，深呼吸——

我冲出了房间。

很好，电视机和微波炉还未爆炸，沙发也才刚刚起火。尽量贴着墙走，脚要提高，以免被绊倒，步子要轻快，快速移到窗户前。好了，总算到达窗户。

推开窗，外面是一片火海。天空，是冷静的漆黑。

“嘭、嘭——”

电视机与微波炉相继爆炸，紧接着，“轰隆”一声，天花板瓦解崩塌。

在巨大的灰尘中，我推开窗户，侧坐在窗台上，一跃而下。

肋骨和手臂碰撞到了雨棚，剧烈的疼痛告诉我，我成功了！我拖着受伤的腿朝村外走去。

我从火灾中活了下来，在第五次重启。

我可以继续走下去了。我可以去见许久未见的妈妈，可以住个安全的房子，去喜欢的地方旅行，邂逅一个姑娘，谈一场恋爱，可以去做好多好多想做的事情。我激动地跪在地上，亲吻脚下这片土地。

“这个NPC怎么逃出来了？你们的宣传页不是说，这个灾难游戏的最后，无人生还吗？这是怎么回事？”

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个声音震得我耳膜几乎破裂。我捂着耳朵抬头望去，看见一轮颤动的月亮，紧接着，我看清了天上那黑色月亮的全貌——

那是一颗巨大的人类眼球。

人类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跪在漆黑街道上，一脸惊恐的我。一个穿制服挂胸牌的工作人员跑了过来，扶了扶眼镜朝我看。

他俯视着小小的我，然后给那个人类鞠躬道歉，“实在不好意思，我们的游戏出了bug，请稍等，我们立即核实。”

工作人员离开，我看见人类靠近，双手撑在我世界的边缘，手指头不耐烦地敲击着。

我呆若木鸡，震惊这个词已经无法形容我此时的状态，我缓慢地转头一看，我看见了现实——我生活的城中村居然只是一个小盒子，盒子里正在燃烧。

世界在一瞬间如洪水中坍塌的堤坝，一发不可收拾。怪不得楼下的小女孩永远都在上幼儿园，怪不得邻居奶奶总是说那一句话，怪不得早餐店老板娘天天因为女儿上大学送我早餐，怪不得办公室隔壁的2张华总在出差，怪不得……我想起在煮蛋时，蛋壳上曾一瞬间出现过数字代码……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两个工作人员同时走来，一根巨大的笔尖戳到了我还在淌血的剧痛的胸膛。

“对不起，我们‘天启’游戏中心主打真实，设计的NPC反应都是比真人还真的！出现bug绝对是个意外。至于出现bug的原因，我们会排查的。”

工作人员的笔尖拿开，又用手指头推了我一下。无力反抗的我被推出去好几米远，不受控制地趴倒在街道上。

“给您造成了不好的体验我们深感抱歉。那边还有各种游戏，最有人气的是天灾主题，有海啸、火山喷发、死亡冰柱等，为了补偿您，我们将无偿给您体验。”

工作人员的大手指了指我左边的方向，我机械般地扭头，看见那边有很多像我的世界一样的小盒子，里面哀嚎声此起彼伏。

“少废话！这破游戏怪不得没人玩，我以为我捡了个大便宜，没想到遇见bug，快带我去天灾区！”

人类玩家瞪大了眼睛，白色的眼球上布满蛛网状的血丝。

“一定给您最真实、最刺激的体验。”

工作人员领着人类玩家走远。

“那这个NPC该怎么办？”

正在愣神之际，留下来的那个工作人员指着呆坐在地上的我。

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是逃吗？可是，我逃得掉吗？我只是个游戏里的NPC……我的痛苦、我的骄傲，我一切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我该怎么摆脱命运的掌控？我是谁？我又为什么存在？

脑子里很乱，一排又一排的乱码出现在我眼前，好像在告诉我，我只是一串代码编程，我出现了bug。我捧着头，想要将那一排又一排的乱码抹掉，可那些数字符号却越来越多，最后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我这五年来所有的辛酸苦难，我的存在，我的行为反应，我的自救，我的回忆，都是人为预设……多么可笑！

“还是扔回去吧，反正这个游戏也没什么人气，修复Bug太麻烦了。”

工作人员抠了抠自己的脸，面露难色。

扔回去？扔回去哪里？！

不，我既然逃出来了，怎么可以被继续丢回去？我要跑——

后颈被人捏住，我双脚离地，之后腾空，墙壁逐渐放大，我听见了脖子断裂的声音。

第六次从床上醒来，耳边一片死寂。没有建筑物被撕裂的声音，也没有求救声。我掏出手机，屏幕裂了，点了几次，没有反应。

我看向窗外，没有月亮，夜安静得让人害怕。

从床上下来，我趴在窗口朝外看去。

楼房灰暗而残败，耳边传来模糊嘈杂的电子音。

一阵风起，卷起一张日历的残骸，“立夏”两个字，被红色的圈圈起来，落在了废墟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