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囚笼藏锋
瓷盏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囚室里格外刺耳。我斜倚在入云阁那触手生凉的冰玉软榻上,任由滚烫的茶水泼溅在昂贵的云锦衣摆,暗褐色的茶渍在流光溢彩的底料上晕开一片肮脏的水痕,像干涸的血。视线漠然抬起,落在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一块细小却足够锋利的碎瓷片,正悄无声息地滑进我宽大袖口的暗袋深处。
门外看守的脚步倏然顿住,带着警惕粗声问:“什么事?”
“无妨,”我的声音空洞得如同殿宇深处刮过的穿堂风,指尖却隔着柔软的织物,精准地碾住了那片微冷的坚硬,“手滑,摔了只碍眼的杯子。”
门外守卫似有疑窦,却又忌惮着什么,终究没有闯入。细碎的金锁摩擦声复归于寂静。
死寂重新弥漫。熏染过度的沉水香甜腻得令人作呕。我缓缓转动手腕,感受着那片碎瓷在袖中冰冷的弧度。很好。这是今天的战利品。第五片。申南风大概想不到,他赐予我的这身华贵囚服,包裹在绫罗下的,是日夜磨砺、只待撕裂他喉管的獠牙。
他以为折断我的翼,打落我的傲骨,将我囚在这铺满锦绣的牢房里,便能驯服裘家最后的孤女?愚蠢。
入云阁的窗棂外是盛京城四月天,日光温软如蜜,泼洒在纯金打造的飞鸟笼上。笼中百灵用嫩黄的喙一下下啄着纤尘不染的栏杆,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这囚徒的奏鸣曲,曾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如今听来,却如战鼓低鸣。我的目光穿透那精巧的金笼,遥遥落在宫阙深处,仿佛能洞穿那片象征最高权力的恢弘阴影。皇帝?呵,他也曾是我父亲马蹄下伏地叩拜的可怜虫。
抚上小腹——平坦得已无一丝痕迹,只剩下永恒的、被撕裂的空洞冰冷。这里曾孕育过一个小小的秘密,一份短暂如星火的炽热期待。那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在北疆军营滚烫的炭火旁,他曾捧着我的脸,指尖带着薄茧的粗糙,眼中有融化塞外风雪的暖意:“倩倩,我们的孩儿……”那时他是谁?是战场归来的盖世英雄?还是……披着忠良皮囊,早已在我心上扎好致命软刀的恶鬼?
剧痛如潮水般猝然席卷四肢百骸,并非来自腹中虚无的空洞,而是心脉深处被无形毒刃反复穿刺的地方。这份疼痛日夜不息,如同最忠诚的随从,提醒着我恨从何起,又指向何方。
指尖的碎瓷硌入皮肉,尖锐的刺痛瞬间压下翻腾的血腥气。我勾起唇角,对着那片死寂的虚空,对着早已化为尘土的婴孩魂灵,低声吐出淬毒的诅咒,字字带血:
“申南风,你说……裘家的血,烫不烫?”
第一章:风雪淬毒骨
盛京城郊,腊月。大雪封山。狂暴的北风卷着冰刀,抽得人脸皮生疼。马车行至鹰愁涧,暴烈的风雪已彻底掩埋官道。
“小姐!雪太大了,再往前怕是……”老管家刘伯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断续传来,粗粝的面皮沾满霜花,满是忧惧。
我掀开厚重的车帘,十二岁的脸庞裹在昂贵的貂绒里,只露出一双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倔强眼睛。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打得眼睫生疼。“不行!父亲在玉龙关等着这批药!”
话音未落,拉车的骏马骤然扬蹄长嘶!车夫惊恐的呼喊被风雪吞噬!马车猛地一震,向左侧陡峭的山崖歪去!车轮狠狠碾过一块松动的山岩!巨大的颠簸将我狠狠甩向车壁!
“小姐!”刘伯惊骇欲绝的呼喊被一道更凄厉、更突兀的声音截断——
“嗷——呜——!!”
凄厉的狼嚎穿透风雪!一道巨大的灰影裹挟着血腥气从侧方密林中猛地扑出!直取车夫!那畜生体型远超寻常雪狼,绿油油的眼中全是疯狂嗜血!锋利的狼爪在雪地里留下深坑!
“当心!”刘伯目眦尽裂,拔出佩刀的手都在抖。我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窒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一声极其尖锐的破空厉啸,如同鬼魅骤然撕裂风雪帷幕!一道黑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激射而来!时机、角度刁钻到了极致!
“噗嗤!”利刃撕裂皮肉的闷响令人牙酸。那箭矢裹挟着恐怖的劲道,竟从巨狼大张的血口中狠狠贯入!从前颅爆出一小团狰狞血花!巨狼连一声完整的哀嚎都未能发出,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皮袋,重重砸在雪地里,溅起大片猩红!
“是黑翎重箭?!”刘伯倒抽一口冷气,惊疑不定地看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雪地另一端,一道黑黢黢的影子匍匐着。积雪几乎将他完全覆盖,只有一截染血的玄色衣料露在外面,像被随意丢弃的残破麻袋。他身下的雪地,被晕开了一片不祥的暗红冰渣,正在风雪的呼啸中迅速冷却凝结。生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熄。
“过去看看!”我强压下狂跳的心脏,稚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刘伯护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跋涉过去。
拨开覆盖的厚雪,露出的身形高大却残破。半边脸肿胀得面目全非,布满血污污泥和凝结的血块,根本辨不出五官原貌。深可见骨的伤口如同翻开的狰狞蜈蚣布满肩背,失血带来的苍白与周遭刺目的雪白融为一体。最骇人的是,他胸腔微微的起伏间,不断有粘稠的血沫涌出嘴角,在冰冷的雪地上凝结成冰。
“还有气!”刘伯急忙蹲下探查,老练地检查伤势。当翻弄他几乎冻僵的衣襟时,刘伯的手猛地顿住,像是被烫伤般缩回。他脸色遽变,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与凝重:“小姐!您看!”
我凑过去,瞳孔骤然收缩!在他破碎的内襟深处,一块乌沉沉、触手温润的墨玉牌露了出来。玉牌上盘踞的龙纹威严狰狞,线条冷硬如刀!那是裘家嫡系子弟专属的信物,唯有成年礼时由家主亲手所赐,每人只一块!
这陌生人的气息已经微弱得像寒鸦扑腾的翅膀,但他一只冰冷僵硬得几乎无法弯曲的手指,却死死抠着那墨玉牌上的龙纹,力度之大,指节都已泛出青白的死色!
“玉牌……”刘伯倒抽一口冷气,满是风霜沟壑的脸瞬间惨白,“是二爷的!三年前北关失踪前戴着的!”他猛地抬头看向那具垂死的躯体,眼中涌出不可思议的悲愤,“他…他难道是二爷的……”
惊雷在心头炸响!北关?那场连裘家铁骑也伤亡惨重、最后尸骸遍野都无法尽数收回的神秘溃败?!
风雪呜咽得更急,仿佛无数亡魂在哭嚎。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冰冷刺入肺腑,带着决断的重量:“带回去!不惜一切代价,让他活!”
马队艰难回转。一路疾驰,车轮碾过冰雪的吱嘎声沉重如丧钟。这具从地狱边缘拖回的躯体被安置在将军府最暖的东暖阁。父亲得知消息,从军营星夜兼程赶回。
“父亲!”我看着那个平日威严如山峦的男人裹挟着满身寒气闯进来,玄色大氅上还沾着几点刺目的深褐血污。他几步冲到软榻前,粗糙带着厚茧的手颤巍巍地拂开男人脸上染血的乱发,看清那张几乎不成人形的脸时,浓黑的剑眉拧得像要折进骨头里!
“徐将军查探过,”父亲的副将随后跟进,声音沉重,“骨头断得七七八八,冻伤入骨。最麻烦是头颅…似是重锤砸中,颅骨凹陷,脑子只怕……”他摇摇头,“名字?来历?全不知。只冻僵前他喉咙里模模糊糊滚出过……一个‘申’字。”
“申……”父亲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砾摩擦。
于是,无名无姓的“申公子”在将军府东暖阁落了脚。暖阁的地龙烧得滚烫,顶级伤药流水般送进来,价值千金的百年老参也在父亲示意下毫不吝惜地入药。徐将军几次带来军中精通外伤的郎中来府中会诊。
我成了东暖阁最勤快的访客。初始是好奇那几乎起死回生的医术奇迹。后来,日复一日,看着曾经翻开的皮肉在顶好的金创药下缓慢愈合、扭曲结痂。看着他因颌骨碎裂只能用细小的木勺艰难啜饮米汤,每一次吞咽都痛苦得脖颈青筋暴起,却不曾发出一丝呻吟。再后来,他能在人搀扶下艰难站立,像初学行走的婴孩般在暖阁内小步挪动,步伐迟滞却专注无比。
某日天晴,我踏入暖阁时,见他正立于窗前。阳光落在他残存的半张好脸上,那些初愈的暗红痂疤扭曲虬结如盘踞的毒虫。刘伯捧着父亲那把传自前朝、象征无上武力的重剑“鹰角”,正让他端详。
他没有触碰剑锋,只是伸出手指,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从冰冷的靠近护手的剑身一寸寸向下,缓慢滑过那千年玄铁特有的沉黯光泽。他的指尖停留在距离森寒剑锋寸余之地,不再往前。
暖阁里的光线明亮温暖,可当我看清他此刻的眼神时,仿佛被泼了一盆深井的冰水!那双眼睛,没有半分重伤初愈的迷茫或虚弱,瞳孔深处沉淀的,是沉入骨髓里的、带着血腥气的杀伐气度!
“当心了公子!这鹰角锋利,轻易碰不得!”刘伯察觉异样,急忙提醒。
他动作一滞,手指悬停在剑脊之上,并未收回。那眼神也只在我跨入暖阁的瞬间掠过一丝涟漪,旋即沉入更深的无波古井,仿佛方才我看到的、只属于沙场凶兽般的幽光是错觉。
“小姐来了。”他缓缓侧过身,被毁坏的半张脸在光影里愈发骇人,但露出的那只完好眼眸却极其安静地望向我的方向,甚至极其微弱地弯了一下,牵扯着未痊愈的伤口,显出几分扭曲的温和。
东暖阁外,风雪早已停歇,刺骨的寒意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渗入了骨髓。眼前这张覆盖着狰狞伤疤的脸庞,如同冰层覆盖下的火山口。而那无意间泄露的、对杀器深入骨髓的熟悉与渴望,让我心中某个角落骤然警铃大作!这绝非侥幸生还的落魄行商或寻常走卒!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他究竟是谁?这块本该属于三叔的、象征裘家嫡系的龙纹墨玉牌……又是如何落入他濒死的手中?!
暖阁内熏笼炭火正炽,暖意融融。我却感到指尖冰凉一片。父亲信赖的副将徐叔叔正肃立在榻前,沉声汇报着伤情的最新进展:“……颅骨受压处淤血散了大半,只是这记性,怕是……”
榻上的人忽然毫无征兆地动了动。一直静默不语的申公子缓缓抬起头,视线越过了徐将军的肩头,直直投向挂在墙边的另一柄神兵——那是裘家人人都能一眼认出的、我大哥最珍爱的盘龙亮银枪。
那布满痂疤与伤痕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凝固的面具。但就在那视线触及枪缨的瞬间,他干裂起皮的嘴唇极其轻微地蠕动了一下,吐出几个低哑模糊的音节:“……申……南……风?”
几乎是同一刹那!窗外骤然一声巨响!一个沉重的、堆满积雪的树枝不堪重负轰然折断!冰冷的雪块砸在窗棂上,如同沉重的战鼓擂响!
暖阁内一片死寂。刘伯瞳孔骤缩,目光如电般在徐将军惊愕的脸上扫过,最后死死钉在榻上那人骤然恢复清明的双眸深处!
徐将军最先回神,虎目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锐利精光:“申南风?你叫申南风?!”
第二章:登云梯下骨
盛京城内,将军府演武场。春寒料峭。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微腥,和数千精兵悍卒沉默汇聚时凝而不散的、令人血脉微贲的腾腾煞气。
玄色点将台上,父亲如苍劲青松屹立。他身后,一众身经百战的老将簇拥着皇帝派来的内侍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场中那道玄衣劲装的身影上。
申南风立定场中。脸上的伤疤红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欲雨未雨的阴沉天色下愈发显得冷硬狰狞,竟奇异地透出一股撕裂天地的凛然威势。他身上穿的是普通斥候的轻便皮甲,更衬得那久伤初愈、依旧清瘦的身姿挺拔如孤峰!
他没有看任何人。视线平直地望着百步开外那个披着红甲、安置在活动机括上的特制箭靶。靶心只有拳头大小。
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他左手缓缓抬起。那只曾经几乎被废、如今骨节分明却依旧带着些许僵硬冷硬的手,稳稳地搭上了我大哥那柄盘龙亮银弓粗硬的紫檀木弓臂!
引臂,扣弦!手臂肌肉虬结贲起!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行云流水又重逾千钧的奇异张力!紧绷的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到几乎可闻的呻吟!那坚硬的盘龙弓臂似乎都在痛苦地呻吟!
嗡——!
霹雳骤响!一道黑色闪电撕裂潮湿的空气!
呜——!噗!!!
箭矢带着刺破耳膜的尖啸!“夺”地一声!狠狠钉入百步外靶心!裹在厚重牛皮下的红松木靶剧烈颤抖,中心赫然出现一个前后透亮的圆洞!箭簇穿过靶心后劲势不衰,拖拽着箭羽带着锐利的空气撕裂声,死死钉进了靶后支撑的硬木桩上!箭杆犹自发出高频的嗡鸣震颤!
偌大的演武场,在死寂了一息的凝滞后,骤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喝彩!
“神力!!”
“好一手无双弓术!!”
惊呼声浪几乎要掀翻点将台上的琉璃瓦!几位跟随父亲征战半生、眼高于顶的老将军,此刻脸上再难掩饰那份灵魂深处的震撼与叹服!
父亲猛地一步踏前,玄铁浇筑般的双手重重按在点将台冰冷的木栏杆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眼中的激赏早已化作了焚天煮海的炽热烈焰!
“好!申将军!好一手通玄神射!”父亲的声音被惊雷隐隐盖过,却比雷霆更有力量,字字响彻演武场,“此等挽弓惊神之力,此等破甲贯日之能!不用于边疆雪耻、光耀裘家军旗,岂非苍穹泣血?!”他猛地回身,目光如炬扫过所有在场的将领勋贵,“即日起!擢申南风为前军副先锋!随徐将军亲赴玉龙关!不得延误!”
“得令!”如洪流般的怒吼应和声浪席卷整个演武场!
点将台后方角落的阴影里,我死死攥紧袖中的指尖。一股滚烫的、从未品尝过的骄傲烈火席卷全身!是我的申南风!是用我的眼睛从地狱边缘亲手拽回的男人!裘倩有眼识珠!
“谢大将军知遇之恩!此生不负将军府袍泽肝胆!”申南风抬头,目光越过无数呐喊的士卒,最终落在点将台上父亲身上。他疤痕遍布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中那一点幽深到极致的光,如同暴雨将至前,天际压下的最沉最浓的那片深青色浓云。沉得不见底。
他左手用尽所有力量,重重抵住胸前那块染血的龙纹墨玉牌,微微欠身。那一刻,万丈天光似乎都凝聚在他挺拔身躯上,刺破阴云,辉耀全场!
战报如同带着血腥气的飓风,一次次席卷过金碧辉煌却暗流汹涌的盛京。那个曾被风雪裹挟的残破男子迅速蜕变为塞北最令人胆寒的修罗。
初临玉龙关的遭遇战,斥候误入北狄精锐骑兵的包围圈。徐将军本欲壮士断腕。是他!申南风!单人独骑,一杆长槊化作开山巨斧!硬生生在北狄铁桶般的合围中撕开一条血肉通道!身中十余箭,硬是护着徐将军和过半辎重突出死域!斩首十七级的泼天功勋如同惊雷炸响!
紧接着,玉龙关孤城被围!粮绝草尽!是他!拖着断臂旧伤初愈的身躯为诱饵!诈降!引敌深入绝壁死谷!火油!滚石!漫天火箭!漫天火雨遮蔽苍穹之时!北狄名将图鲁海引以为傲的两千精锐前锋,化为焦炭,骨灰随风扬入朔风!“疤面杀神”之名如同瘟疫般传遍草原!
战报送回府中,字字如火,灼烫着我的指尖。窗外冬雨如织,我凝视着手中那封墨色淋漓的战报。纸上“身负九创犹死战不退”、“阵斩敌酋”、“功耀裘门”的墨字被窗外斜射进来的暗淡光线镀上一层肃杀的金属冷光,竟似有血液顺着字痕流淌而下。
“父亲要秘送粮秣去玉龙关?”我放下战报,指尖微微陷入冰冷的紫檀桌面。
“前线缺粮缺药,已近绝境。”刘伯躬身,眉宇间忧色浓得化不开,“可……数目太大,兵部的条子恐怕……”
我推开窗。冬日的寒风吹乱鬓发,刺骨冰凉却压不下心头炽焰。北疆的风霜雪刀刻在信使脸上那份疲惫而坚毅的痕迹,与申南风在父亲面前那句掷地有声的“肝胆相照”重叠。将军府的女儿,合该为这荣耀添砖加瓦!
“那就走龙关水道。”声音出口,沉稳得不似十六岁少女,“那是官家特许裘府转运军械粮草的通路。”窗外冬雨骤然变大,噼里啪啦敲打在青石板上,掩盖住室内死寂的倒抽冷气声。
“小姐!那是杀头大罪!此乃专供军需——”
“现在就是军需!”我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出鞘的匕首,刺破一室沉闷,“裘家将士在北关饮血!每一粒米都拴着一条命!传我的令!”目光缓缓扫过议事堂内或凝重、或骇然、或思索的面孔,“府库所有流动金银,所有仓中陈粮,全部清点!半月内,走龙关水道运抵玉龙关!一应干系关节打通所费,皆由我裘倩一力承担!若有差池,或朝堂降罪,自有我一命相抵!”
我将那方沉重冰凉、刻着“裘如海印”四个森然古篆的玄铁令牌,“当啷”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紫檀桌面上!清脆的声响压过了窗外的骤雨!
“立刻去办!”
裘家庞大又精密的战争机器,在沉寂数年后,为一个名字再度发出轰然运转的咆哮!账册如流水搬出,无数算珠敲打声日夜不息。府库沉重厚木门开启的涩响,铜钱金银撞击的清越与沉重,在深夜静得令人心悸的书房内分外清晰。而我,一袭素衣,白日里凭着裘氏嫡女的身份和那份心照不宣的、对未来大将军夫人的“价值”投资心态,不动声色地穿行于各大世家府邸、商行银号之间,将无形的利益丝线织成一张笼罩盛京的巨网。巨大的压力如同冰水混合着熔岩浇筑在我身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钢铁的血腥气。
那笔足以引发朝野震动的庞然财富,最终裹挟在我向陛下陈情、为北疆将士添置冬衣布匹的奏章之中,伪装成不起眼的“布匹”与粗粮,如同伏行之蛇,悄然游入龙关水道幽深平静、实则被重金疏通过的冰冷波涛之下,汇入申南风那支迅速膨胀、凝聚百战戾气的“疤面锋骑营”囊中。
几乎在同一刻,一纸由父亲亲信八百里加急呈上御前的奏报疾如星火——矛头直指兵部克扣北军粮秣,字字血泪控诉!奏报言辞恳切刚烈,句句不离忠君体国,为将士请命!如重锤击鼓!
“啪!”
明黄色的奏章被狠狠掷在御书房光鉴照人的金砖地面。年轻的皇帝面沉如水,指尖捏着朱笔悬而未决。贴身大太监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息。良久,皇帝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朱笔沾满腥红的墨,落在奏章末页空白处:
“一将难得。粮秣转运,朕自有明察。着军需督办处,速查!”
消息传回府中,如同寒冰与烈火瞬间相撞!我颓然跌坐在锦墩上,眼前阵阵发黑,冷汗几乎浸透重衣!窗外庭院的秋海棠开得一片凄迷猩红,像战场上泼洒的血海。
值得吗?摊开掌心,指甲深陷处渗出的血珠无声滑落。镜中映出的脸苍白如纸,唯有那双褪去稚气的眼瞳深处,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然火焰!
值得!
第三章:金笼锁孤凰
隆冬。盛京再次被鹅毛大雪覆盖。纯白的雪覆压着层层叠叠的琉璃瓦檐,盖不住那份沉淀在雕梁画栋深处的、冰冷刺骨的肃杀寒意。
沉重的、盖着帝王私印的描金赤红婚书被内侍恭敬地放在裘府正厅主位案几之上。鲜红的纸笺如同滚烫的烙印,映得满室皆赤。
没有喧嚣热闹的迎亲队伍,没有亲朋满座推杯换盏的觥筹交错。一场本应煊赫京师的赐婚大典,被刻意简化,带着一种近乎侮辱的苍白与敷衍。皇帝没有亲临,仅派了个面孔陌生的内侍监代为宣读圣旨,并抬来了十数箱笼珠光宝气的“添妆之荣”。满朝勋贵更是避如蛇蝎,昔日门庭若市的将军府正门前,只稀稀落落挂着一串鞭炮残留的红色碎屑,很快被漫天飞舞的洁白雪片覆盖,显得格外讽刺扎眼。
巨大的正堂内,红烛凄凄摇曳。我端坐于主位右手侧的紫檀雕凤椅上,身上那套由宫中巧匠费时数月赶制的嫁衣沉重得如披千钧。赤金丝线绣的华丽凤凰垂苏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轻微晃动,发出如同丧钟般轻敲心房的脆响。
我隔着眼前垂落的、遮住大半面容的金丝垂珠帘,望向几步开外的人。他身上是御赐的崭新朱红蟒袍,身形比两年前更为挺阔峻拔,塞外风沙打磨出的冷硬气场凝如实质。那张疤痕遍布的脸在跳动的烛火下明明暗暗,非但无损他此刻逼人的气势,反而将那份不近人情的锋锐衬托得愈加骇人。这是我亲手以裘家血肉为基石,硬生生托上高台的……杰作。
“礼成——”司仪官尖利拖长的调子在这空旷沉寂得可怕的大堂里反复回荡,带着一种刻意强调的不耐和任务完成的虚脱感。
没有繁琐的流程,也没有象征盖头的红帕。祭天,拜地,叩谢皇恩浩荡。
三拜叩首完成。司仪官如释重负般吐出最后两个字,仿佛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侍立堂下的几个小丫鬟和太监都垂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空气里没有丝毫新婚的暖意与喜庆,只有烛火噼啪燃烧爆裂的声音,刺耳地鞭挞着这片凝固的死寂。
内侍捧来托盘。盘内一把合拢的精美白玉如意,象征圆满如意。
他伸出手。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温情脉脉的动作。
冰冷的玉如意被握在掌心。温润的白玉在他五指间流转着冷光,衬得那骨节分明、带着军人才有的粗粝感的手指如同握着杀人的利器。他没有将玉如意递给我。目光穿透那珠帘垂落的摇曳光影,如同两柄淬了冰霜又沾了剧毒的玄铁弯钩,终于锁定在我的脸上。
那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冰冷!一种纯粹审视猎物价值般的锐利与毫不掩饰的评估!深不见底的瞳孔深处,翻涌的绝非情意,而是蛰伏于黑暗深渊已久、终于嗅到血腥而悍然醒转的凶兽贪婪!
他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瞬!那道贯穿脸颊的深赤色疤痕,因为这扭曲的动作,如同活过来的狰狞毒蛇猛然昂首!烛火将这一幕映照得无比清晰!
“倩倩,”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同情人耳语般轻柔,字字却带着蚀骨的寒毒,“可知满盛京……如今都在谈论何事?”
我绷紧下颌,没有回应。隔着珠帘,他的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冰锥般刺来。
他似乎并不期待我的回答。那只托着玉如意的手缓缓抬起。冰凉的玉如意边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丈量器物一般,轻轻贴上了我的脸颊!
那触感如同千年玄冰!那动作并非爱抚!更像是屠夫在掂量待宰羔羊的分量!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直冲喉头!
珠帘细碎撞击声是他话音冰冷的注脚:“他们在猜……”他冰冷的声音像是用冰渣在铁片上缓缓打磨而过,带着刮骨的森然,“你裘倩这袍服之下、日渐显怀的……”他的目光直刺向我僵硬护在小腹之上的手背,“究竟是裘家未竟的‘野心’……”玉如意冰冷的弧度顺着我的颧骨轮廓向下滑动,最终稳稳地落在我的颈侧跳动最激烈的血脉处!
“还是……我申南风……通往东宫……”他的唇角弯起,牵动疤痕如同恶魔苏醒,“唯一的……登云长阶?!嗯?”最后一声上扬的轻哼,带着锥心的嘲弄!
字字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心尖!小腹深处随着他冰冷无情的注视猛地一阵剧烈的、仿佛被撕裂的抽痛!是我的孩儿在无声尖叫?还是我的灵魂被这剧毒的字句捅了个对穿?!
第四章:蛇蜕血途
“夫人慢用。”托盘磕在冰冷的案几上,发出轻微闷响。梅盼那张素来温顺恭敬的脸庞在昏暗烛光下如同石刻,眼帘低垂着,连一丝眼角余光都吝于分给我半分。那碗漂浮着几片蔫黄菜叶的汤水泛着浑浊的油光,旁边硬得硌牙的杂面馍馍散发出陈谷的酸气。
她转身的动作里透着一丝解脱般的轻快,裙裾拂过门槛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都透着急于离开这死水牢笼的意味。
“等等。”
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朽木摩擦,带着长久不语的滞涩突兀响起。
梅盼的足尖钉在原地。她缓缓回身,动作保持着无懈可击的恭谨弧度,只是那双低垂的眼底深处,一片冰湖乍然冻结,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凝成冰刺。“夫人?”她声音平板无波,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问询。
我抬起手臂指向墙角——那里是一堆被翻检得凌乱不堪的素绢丝,各色丝线如同被猫抓过的毛线团,纠缠混乱得刺眼,仿佛记录着某种徒劳无功的疯狂。“这颜色……”我的指尖带着一种控制不住般轻颤的病态,指向那团刺目的混乱,声音拔高,染上浓重的、近乎孩子气的执拗与怨怼,“乱!我看不清了!还有这绢丝!”我猛地拽过一片,力道大得几乎撕开一个口子,声音尖锐,“太粗!扎手!我要换新的!要藕荷色的!最细的那种!”颧骨因我刻意急促的喘息和强作的激动泛起薄红。
梅盼的目光终于投向那堆狼藉的针黹,又缓缓移到我因激烈“情绪”而涨红的脸上。她眼底最后一点稀薄的、习惯性的审视彻底消散。凝固的冰湖深处,清晰地漫上一层名为“果然如此”的、刺骨冰寒的嘲弄。一个彻底失去希望、被囚徒般的日子逼疯、只会在这些无用针线里无能狂怒的深宅怨妇形象,在她心中再无疑虑。
那抹几不可察的嘲弄在她唇角抿死之前,划出极浅的纹路。“奴婢知道了。”她福了福身,动作依旧标准,但那转身离开的脚步,却骤然轻快起来,透着一股甩脱烫手山芋般的释然,“这就去库房为您取新的来。”话音未落,身影已消失在雕花门后。脚步声在空寂的回廊里迅速远去,朝着将军府另一头最远处的库房方向。
门扇合拢的微响如同信号!
瞬间!我像被无形烈火点燃!猛地从冰冷的软榻上弹射而起!所有刻意营造的病弱怨愤、所有伪装的无助躁狂瞬间蒸发!眼底只剩下深渊最底部燃起的、孤狼搏命的狰狞烈焰!刚才那通翻搅只是障眼法!
身体化为扑食的猛虎!狠狠撞向墙角那堆凌乱!双手如同铁爪!没有丝毫犹豫!抓起那几匹早已被我反复揉捏、暗中检验过纤维韧性的藕荷色素绢丝!手指被粗糙边缘划破带出血痕也浑然不觉!以最快最狠的速度!将它们一层层、紧紧地、几乎勒进皮肉般地缠绕包裹在我暴露的双臂和小腿外侧!如同临时赶制的简陋锁子甲!这是穿越地狱荆棘唯一能指望的肤外之防!
几乎同时!我抓过角落里一件最灰扑扑、最不起眼的旧棉袍!胡乱套在身上!袍子宽大笨重,足以藏住内里所有的准备!
时间!分秒都在催命!心脏在胸腔擂鼓!每一次震动都撞得肋骨生疼!
冲向窗!西厢房唯一一扇没有用碗口粗的横木钉死的窗!之前几个月里,我用尽所有“透不过气”之类的理由死死坚持、才保留的裂缝!
双手死死扣住冰冷窗棂!青筋暴起!全身力量灌注双臂!
“嘎吱——!!!”
刺耳干涩的木轴摩擦声如同鬼啸!骤然撕裂了回廊深处呼啸的风声!仿佛死寂囚笼被活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心脏瞬间停止!冷汗冰针般刺出!
没有预想中的守卫吼叫!没有纷乱的脚步!风声呜咽如哭嚎!梅盼去得太远!将军府的深宅大院如同鬼蜮!这偏僻角落的异响,如同投入深潭的微尘!
再无迟疑!我狠命一推!
冰冷的寒风夹着刺骨的尘粒,如同一桶冰水当头浇下!呛得人窒息!
咬碎牙齿!身体侧倾!用尽吃奶的力气,先将头拼命挤出那道冰冷的窗缝!坚硬的木棱狠狠刮擦着脸颊颈侧!紧接着是整个被棉袍和绢布包裹的躯干!与窄小窗框的每一次剧烈摩擦都伴随着布帛撕裂的细微脆响!带着倒刺的枯藤根茎如同毒蛇缠绕!狠狠撕拽着外袍!死皮赖脸地阻挡!
噗通!
终于!像一个被丢弃的沉重麻袋!我整个人狼狈不堪地重重摔在窗外冰冷坚硬、布满碎冰碴的土地上!半边脸颊磕在冻土上,火辣辣的刺痛感反倒带来一丝清醒。顾不上钻心的疼!目光如饿狼搜寻最后的生路,死死钉在墙角那个被枯死藤蔓和积年垃圾半掩的洞口!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剔骨刀割过皮肤!
几乎是爬滚着扑过去!手指被枯枝刺破!指甲在拨开乱石烂泥时崩裂!带着污血的指尖颤抖着,粗暴地扯开那些顽强攀附的死藤,掀开覆盖的破瓦朽木!
一个碗口大小、仅容瘦小犬只通过的洞口,散发着刺鼻的淤泥腐臭与冰冷石砖的生硬气息!通向生的另一面!
深渊地狱还是自由天堂?没有退路!
狠狠吸气!浓重的霉腐气息灌满胸腔!身体伏低!双臂前探!头部紧随其后!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狠绝猛地往那狭窄洞口里钻去!
“呃——!”
左肩胛骨瞬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那粗糙坑洼的砖石边缘如同两把烧红的钝锯!死死卡住了肩骨!包裹的绢布被无情磨烂!尖锐的碎石砖角像饥渴的狼牙狠狠刮进皮肉!黏腻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血腥气弥漫!
眼睛被剧痛逼出泪水!双手在洞外冰冷的冻土上绝望地抓抠!双脚在硬如磐石的地面疯狂蹬踹借力!不顾一切!用意志强压住骨头碎裂的错觉!身体像被锻造的顽铁,一寸!又一寸!强行往那象征生路的窄缝外挤!
刮!蹭!撕!裂!每一步都像是被活生生剥下一层皮肉!
咔嚓!仿佛某种细微的骨节错位声!伴随着一股几乎令人昏厥的、排山倒海般的解脱感!大半个身体终于从那人间炼狱的囚笼中挣出!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挡地鞭笞着暴露的肌肤!
双脚还在洞内!那湿滑冰冷的洞壁此刻成了最后的助力!双脚在淤泥中死命踩蹬!整个残躯如同濒死的鱼最后甩尾!
“嗤啦——!”布帛彻底撕裂的尖啸伴随皮肤在粗粝砖石上狠狠刮过的剧痛!
出来了!彻彻底底!滚落在高墙外冰冷坚硬、散发着劣质油污和尿膻味的后巷泥地上!
剧痛瞬间吞噬了所有感官!肩膀、手臂、后背、腿……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火辣辣的撕裂伤在冷风鞭笞下痛入骨髓!破烂的棉袍根本无法遮蔽寒冷,破碎的素绢裹布下,新添的伤口正不断沁出温热的血,迅速在冷风中冻成冰渣糊在皮肉上。额头的擦伤混着泪水和泥土糊了半边脸。
瘫倒在冰冷肮脏的泥地里,像一滩彻底抽去筋骨的烂泥。胸腔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和深入脏腑的冰冷麻木,以及……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
就在这时!
“簌簌…簌簌…”
几盏昏暗摇摆的风灯,如同荒野飘荡的鬼火,毫无声息地出现在巷道幽暗的尽头。橘黄的灯光在凛冽的夜风中摇摆不定,映出几个沉默靠近的模糊人影。为首一人身形高大却有些跛足,脚步滞涩却异常稳定。他身后跟着三个精悍汉子,腰背微弓,目光如同黑暗中觅食的鹰隼。
心瞬间沉入冰窟!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喉头下意识地缩紧,冰凉的手指挣扎着去摸索袖中最后的碎瓷,哪怕只能带走一个……
提着风灯的跛足老者一步步靠近,光线最终投射到我脸上。老者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我肩头那片正在泅开猩红的破烂衣衫,扫过沾满泥污的脸颊和那额角狰狞的血痕,最终死死钉在我那双因为剧痛和寒冷而微微泛红、却燃烧着惊骇过后更盛焰火的眼底深处!
那张饱经风霜、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劈的老脸上,那双浑浊却极其锋锐的眼睛骤然瞪圆!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澜与一种刻入灵魂的狂喜!
“小姐——!!”嘶哑的声音如同撕裂夜空的霹雳!是刘伯!竟是他亲自来了!
紧绷到极致的那根弦!啪一声!彻底崩断!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的感知是身体被两只布满粗粝老茧、冰冷却带着千钧之力的手稳稳托住!那双布满沧桑血丝的眼眸是意识沉入冰海前最后看到的微光。
“快!带小姐走!”刘伯的声音低沉嘶哑,却像轰破冻土的春雷,带着熔岩喷发般的决绝撕裂了这片肮脏死寂!“入云阁的债,该用血来偿了!”
一片带着寒铁腥气、被火光映出狰狞轮廓的碎刃悄然滑入我被冷汗浸透的掌心。刀锋冰冷刺痛,如同毒蛇的信子。
我紧紧蜷住手指。
终章:铁翼断喉
入云阁顶层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混合了血腥气的沉水香油脂。碎瓷片的冰冷棱角抵着我的指腹,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的真实触感。窗外那纯金鸟笼中的百灵鸟,还在用毫无知觉的喙笃笃地啄着笼栏——那是为申南风庆贺加封太子太保的贺礼。
终于来了。
门外锁链沉重的摩擦声如同恶鬼拖曳着镣铐逼近。细微却清晰的叮当声,是玉佩撞击锦袍下象牙腰带的声音。属于当朝新贵、圣眷无两的骠骑大将军、即将入主东宫之人独有的跫音。
门被推开,没有敲门。他无需。
身影映入室内的第一瞬,带来浓重的御酒香气和夜风中肃杀冰冷的气息。他一身绛紫蟒袍,金线云纹在昏暗烛光下流动着权力的森然光泽。脸上的疤痕在摇曳的光影里扭曲如毒藤。目光扫过案上翻倒的茶杯和泼溅的水渍,最终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如同鹰鹫俯视草芥,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掌控生死的厌倦。
“又在闹什么脾气?”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久居上位的淡漠与疲惫。他信步走近,腰间悬挂的御赐蟠龙玉佩无声垂落。蟒袍的下摆拂过冰冷的金砖地面,带来一阵令人窒息的威压。
我没有抬头。视线凝固在袖口中攥紧的利器轮廓上。后背抵住冰玉软榻的坚冷弧度,体内奔涌的恨意却滚烫如岩浆。
“怕什么?”他停在软榻前三步,居高临下的目光扫过我肩颈绷紧的线条,仿佛在打量一件易碎又碍眼的旧物,“不过是册封太子的仪程,吵着了你?”这话语里的施舍意味浓得令人作呕,又透着某种急于划清界限的决绝,“陛下隆恩浩荡,裘家女眷皆移居西山别院静养,你也是时候……”
他话未说完,目光突兀地顿住,鹰隼般的视线猛地锁定在我左臂外侧——那旧棉袍被暗器划破的裂缝下,赫然露出一小截被染透的、暗红发硬的绢布包裹痕迹!一丝混杂尘沙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他瞳孔骤然收缩!一丝惊疑与极致的冷酷如同冰面上的裂痕瞬间炸开!脚步微不可察地后撤半步,下意识地去按腰间佩刀的暗扣!
就是此刻!
身体如同被压到极致的劲弩弓弦轰然弹射!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所有被碾碎的尊严与那无辜孩儿流干的血泪,化为毁天灭地的洪流,尽数注入我扑出的身影!
双手十指如铁钩,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死死抓住他按向佩刀的手腕!指缝间冰冷的碎瓷片狠狠刺入他裸露的小臂皮肤!
“你——!”剧痛与惊怒的咆哮如同困兽嘶吼!他另一只手如同毒蛇出洞,狠辣无比地扼向我的咽喉!
指尖冰凉刺骨的碎片在撞击中不知嵌入他血肉几分,但掌中那最后一片!那片被刘伯传递、被体温捂热、承载着裘家血与火、被削磨得如同毒牙般尖锐的瓷刃,在电光石火间从另一只手袖中滑出,稳稳落入掌心!
后颈的汗毛已被他扼喉的手指劲风刺得竖立!
时间凝滞!
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强行侧拧!放弃所有防御!咽喉要害完全暴露在那致命的鹰爪之下!而我全部的意志、全部的生命凝聚在右手那截闪动着幽冷光华的碎瓷尖端!
目标!不是心脏!不是胸膛!
是那随着他暴怒嘶吼而剧烈滑动、虬结扭曲的——喉结!
噗嗤——!!!
无法形容的、利器切开血肉与喉管软骨的沉闷撕裂声!粘稠温热的猩红液体如同喷泉般爆射而出!溅满了我的脸颊、脖颈、被瓷片划破的衣襟!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铁锈腥气瞬间吞没了一切!
申南风扼向我喉咙的手,猛然僵在半空!五指痉挛着张开,如同濒死野兽抽搐的利爪!他不敢置信地凸瞪着眼睛!那里面盛满的滔天权势、无尽算计、和刻骨的冰冷残忍,瞬间被一种凝固的、灵魂出窍般的荒谬与无法理解的巨大茫然取代!
嗬……嗬嗬……
破碎的喉管无法发出任何清晰的音节,只有混着血沫气泡的抽气声,如同破损的风箱在死寂的囚室中拉扯!他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全部骨头,轰然向后仰倒!蟒袍下沉重躯体砸在冰冷金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沉重闷响!猩红刺目的血液从他脖子上的巨大豁口中疯狂涌出!在他身下迅速洇开一片妖艳诡异、不断扩大的血泊!他的双腿还在神经质地抽动蹬踏,如同离水垂死的鱼!
我踉跄着退后一步,几乎滑倒在满地粘腻的血浆里。碎瓷片脱手掉落,在血泊里发出微弱的叮当声。额发被喷溅的血液黏住,滑腻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野。我看着他倒在那里抽搐,看着那双曾经冰寒刺骨、如同深渊漩涡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的扩散。喉间被扼住的剧痛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
呵……痛吗?
哪有腹中骨肉被活活毒杀、碾碎、化为一捧血水的万分之一痛?!哪有被最信任之人将家族忠名踏碎、将儿女情意淬成弑骨毒刃的万分之一的……万分之一痛?!
剧烈的呛咳撕扯着喉咙,带着喉头翻涌的血腥气。我弯下腰,用肮脏破烂的袖口抹去脸上的血污。视野清晰了一瞬。看向那个倒映在冰冷金砖血泊中的自己——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双眼却亮得出奇!像两簇炼狱业火在燃烧!那里再没有半分将军府贵女的矜持,没有一丝将门闺秀的端庄。只剩下赤裸裸的、野性凶戾的……屠夫般的眼神!
够了。
转身。不再看身后那摊不断抽搐、散发出浓浓死气的腥热狼藉。无视角落里那只被我用断刀片削开了半拉笼锁、此刻正惊恐疯狂扑棱着翅膀、徒劳撞击铁栏的金丝雀。
我的脚步踩在冰冷滑腻的血迹上,一步,一步,走向那扇紧闭的雕花房门。
门外。隐约的宫乐声似乎有一瞬的凝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流淌起来,只是那声音里,似乎浸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终场落幕的疲惫与血腥的余韵。
不再需要钥匙。不再需要挣扎。
那双沾染着仇敌热血的、如同刚从冻土里拔出枯枝的手,轻轻搭在了冰冷的铜制门环上。
门,被轻轻地、却又无比稳定地拉开一道缝隙。
轰!
外面辉煌耀眼的灯火骤然刺入这方地狱!
盛京城四月温软如蜜的夜风,夹杂着庆典残余的笙歌烟火气,毫无保留地、猛烈地灌了进来!狠狠地撞在脸上!吹拂起额角粘稠凌乱的发丝,如同一面刚刚撕裂黑暗的血污战旗!
冰冷的风,带着清冽的自由气息,瞬间冲散了身后浓得化不开的铁锈血腥!
再没有回头。
那道残破如同被丢弃破布娃娃般的身影,挺直了脊梁,一步一步,融入了门缝外那片灯火辉煌、却又暗藏无尽情仇的盛大夜色之中。
光可鉴人的深色地板上,唯有未凝的血滴,如深红梅瓣坠落。
角落里金丝雀的哀鸣终于冲破笼子,一根染着点点血痕的赤金鸟羽在气流中缓缓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血潭。
啪嗒。
尘埃落定。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