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莲在庙堂住了快三十年。庙堂不是庙堂，是地名。当初因为一座特别灵验的神庙而得名。后来庙荒废了，不知道是信神的人少了，还是求神的庙堂多了。除了莲，再没有人去过那座庙。
在莲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她养父明从那个庙里把她捡回去。明是个信徒，活着的时候，初一十五都去庙里上香挂红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从泛白的旧红布下抱走了哭泣的莲。
明没有自己的孩子。在莲12岁的时候他才娶了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个刚刚失去丈夫的女人。那个女人把自己7岁的女儿送去了四川，只身回来就嫁给了明，没有人知道她女儿去了哪里。
莲不想称呼这个叫桂的女人妈妈。她的头发时常油腻腻的，贴在额头上像蠕动的虫子，刚刚从眼眶里爬出来。莲觉得既恶心又害怕。
没过多久，明就不去庙里了，他终日躺在床上。门前玉米地里老漆树上停着一只乌鸦，日日夜夜的叫，像哭又像笑。
桂听得烦了，在一个漆黑的晚上，她把渔网套在长竹竿上捕捉了那只乌鸦，扔进离家不远的妖精潭。据说是个深不见底的灵池，里面藏着几千年的神奇动物。
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个道长路过时不小心从独木桥上掉下去，他上岸后就告诉世人，水底尽是发着光的庞然大物，有一把金斧头挂在一个石门上，他没敢去打开。一只乌龟把他送上岸来。不知道乌鸦掉进去会变成什么。
第二天早上明就去世了，一句话也没留下。莲哭的差点晕厥，她仿佛觉得自己的一些东西也随着明走了，没办法留住。
莲独自去了对面山上的那座庙，已经无人问津。从破旧的红木们里透出来一大股凉气，莲打了个冷颤。她没敢进去，坐在门口长满青苔的石板上手足无措。
一阵风吹来，有红布从墙边散落在莲脚边，她突然觉得冷极了，就拉了那红布裹满了一身。不知道从哪儿隐隐约约传来婴儿的哭声，莲就跟着哭起来。后来就只剩她一个人在哭了。以后的每个初一十五莲都去庙里搭一尺红布。她也不清楚自己在祈求或祭拜什么。
02
没过多久，桂带回来一个男人。莲认识，是前村村长的长子武。武曾经应明的邀请到家里帮忙收过玉米，后来莲去他们家里帮忙做过一天饭以还人情。莲知道桂带他回来不是为了收玉米，蝉还没有开始歌唱。
突然有一天桂把头发洗的干干净净，穿上自己做的新衣服，什么也不干了。她时常出去一整天，有时是好几天也不回来。莲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不知道是初一还是十五，莲照常去庙里搭红。她想把红布围到后面去，就看到了赤身裸体的桂和武藏在破庙后面的草丛中。
旁边有大片大片的桃花和梨花开的正好。只在一瞬间，莲看到花朵勿自枯萎，爬满了虫子掉落下来，落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她差点惊叫出声。有什么卡在喉咙里，终究没发出声音。
莲回去把桂的东西都装进一个大麻袋里扔在了门外。
桂是晚上回来的，她用放在门口劈柴的斧头劈开了老旧的木门。她还想劈了莲。莲拿着一盏煤油灯站在她面前一动不动，巨大的影子在墙角处转弯贴在墙顶，时刻要压倒下来的姿势。桂将斧头扔在莲脚边就睡在了莲床上。
第二天莲醒过来的时候，桂已经走了。半个月后回来的那天，莲正在菜园子里除草，辣椒已经开出了乳白色的小花，有蜜蜂停在上面。
桂递给莲一套嫁妆，是不够正当的红。桂把她许配给武。莲不明白这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女人为什么可以左右自己的命运。莲甚至感到一种空无感，或许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掌握之下。她生来就是个被遗弃的人，自由放的太大就成了拘束。
莲在半夜醒来，胡乱把衣物装在明留下来的大黑包里。她把煤油灯吹灭坐在床沿上，看那黑烟融入黑夜里竟变得明亮起来。她清清楚楚看到那一缕烟轻飘飘的穿透窗户飞到外面去了。莲突然为那烟有这样的力量而感到惊奇。
天亮的时候莲就背着包回来了。从家到破庙的距离是她出逃的路线。她想，那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所以知道去往何处。
莲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才能找到容身之处。她没离开过庙堂。她甚至不知道从庙堂进城要走几公里路，要先坐车再乘船。
有生之年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里的菜市场，她曾去哪儿卖过菜。莲还记得哪天早上她坐在自己带的矮脚凳上守菜篮子的时候，清晰的听到旁边学校传来的铃声。是很动听的音乐，仿佛来自天际。
莲没上过学，明没钱送她去学校。明是个木匠，家里的桌椅板凳都是他自己造的。有很多，多到没地方放。莲有时会把已经开始腐烂的拆下来当柴火。比一般的木头烧的旺。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人们好像不需要这些东西了，连带制造者也失去了价值。人与物是相互牵连的，同生共死。
莲本像躲到那个学校去，再听听那铃声也是好的。最后不知道怎么就走到了那破庙前。她坐在门前的石头上，眼睛适应了黑暗，竟觉得深夜也并没有多深，像带着面纱的白天。
越过面前那片青草地，她看到河对岸路边的房子，那是她住了十几年的地方。忽的就觉得那铃声太过缥缈了，抓不住，像那缕烟。
03
结婚那天没有鞭炮也没有大摆宴席。那年莲14岁，不能合法的成为别人的妻子，连成亲都是偷偷进行的，搬进去的那一天，大家都知道是武娶亲了。后来有一天莲发现差点忘了自己的名字，大家都叫他武媳妇。
她大概也变成了人妻的模样。有一天莲去河里洗澡的时候发现自己肚皮上有大块大块的斑纹。她使劲搓了很久，也没洗掉，该会是一辈子的印记了。
莲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爬到自己身上来的。她还没见过自己生下的第一个女儿。武把她抱走了，就没再抱回来。莲扯着他袖子问他要孩子的时候，他顺手抽了莲一耳光。他说，生不出儿子，永远也别想见到女儿。莲突然想到那座庙，她看到破旧的红布下有个还不会哭的孩子。
莲还是定期去那座庙，只是不再上香搭红布了。她只是坐在门前。有时候眼前的风景美极了。草丛里会开出各种花来，迎着风跳一支盛大的开场舞。河水翻滚着白色的浪花流经妖精潭就变得平缓起来，悄悄的流向远方。对面的有扛着锄头的人在山坡上走出一幅画来。
莲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自己显得格格不入。她深深的感觉到自己是不属于这里的。在一个炎热的夜晚，她突然醒过来看到床头的月光，竟想出一首诗来。她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称作诗，只是觉得跟她看过的古书里记载的很多文字很像。她想写下来，发现没有笔墨，即使有，怕自己也写不出字来，她从没写过。于是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月夜本无情
人自独伤心
庙生本无生
皆苦世间人
第二天莲就把这首诗忘了。只隐隐记得有种感觉促使她想要流出眼泪。心里空落落的，像饿急了又像吃的太多撑着了。
04
莲又去那座庙，刚走下山坡。莲清清楚楚看见从破庙那边走下来一位穿着青衫僧服的人。辨不出男女，衣衫飘飘荡荡，是个清瘦的出家人，他径直朝妖精潭走去。莲赶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不见了踪迹，潭水发出幽幽的绿光。有一瞬间莲真想跳进去看看水底是不是真有个不一样的世界。
莲准备转身的时候，忽听到婴儿的哭声，像从那水里飘来的。莲莫名的感到害怕，可是她还是从土堤上爬下去更靠近了。一块破黑布包着的婴儿就藏在潭水边的大石头下，莲把他抱出来时已经嘴角发紫。她感到自己颤动的双手和心脏。
莲把孩子抱去了寺庙。接着她把自己的东西也搬了进去。她重新休整破庙的时候发现庙旁边死了很久的桃树根下竟长出了半人高的小树苗。将来她想把它移植到院子里面去，从窗子望外一看就能看到粉红的花瓣在枝桠间亭亭玉立。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