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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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近几日非常不平静。经常见到三五宫女团聚一处,窃窃私语。远远见到仪仗,纷纷作鸟兽散。仪仗一过,又聚到了一起。

莫非有重要的大事发生?我问迎春,迎春并不知晓。

迎春同我一同入的宫。我们资历尚浅,在这个论资排辈的深宫,唯有两个相同命运的人相依为命,互相扶持。

迎春同我一样,进宫只求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能有一口饱饭。不必再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每到宫人探亲的日子,都是我们最难受的时候,因为我们知道,在那厚厚的围墙之外,永远没有那样一双眼睛在等待我们。

宫女等到老去就会被放回家中,可是那时,年岁见长,人老色衰,连填房别人都是不乐意的,又有何乐趣?

不过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出宫,只因宫中虽大,长夜太过漫长,又有谁愿意把大好的青春年华,早早葬送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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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入宫门深似海。

迎春同一个相好的小姐妹处听来,原来是皇帝最爱的宫女不慎从高处摔下,成了一个残疾。虽没有遭皇帝厌弃,但已然不能再侍君。

总管有意在每个宫苑的内庭之间再选出合适人选,一颗颗想飞上枝头的心早已按捺不住,翘首以盼。

难怪。我自忖。

王嫱姐姐,以你的容貌必然入选。迎春歪着头对我说。

后宫女子,佼佼者众多,为何赌我会选中?我敲了一下她的脑门。

因为姐姐的面容叫人过目不忘。我为什么就没有姐姐这样动人的容貌呢?迎春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凝重。

我并非不心动,能成为皇帝的女人,我想都没想过。从此衣食无忧,不必再为生计忧愁。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激动?

就算做个家人子也好过老死宫中做一个无名小卒的强。

我坠入一个冗长的永无止境的美梦中。

梦里,皇帝见了我,欣喜若狂。他不住地称赞我,他说,你长着一张让人念念不忘的面孔。

他吩咐礼官选出良辰为我册封。他还把全世界最好看的衣服赏赐给我,别说穿,以前连摸一下都是不敢的。

他让我做夫人,这是非常高的待遇了。

我终于吃喝不愁,告别了日日馒头咸菜的苦逼生活。

可是我非常不开心,终日郁郁寡欢。

皇帝总追问我哪里让我不快活,可以为我专门修建一座行宫,供我们取乐。

我非常害怕,外面的流言蜚语已经漫天飞舞,朝臣们都说本朝出了第二个妲己,蛊惑皇帝,妖媚惑主,说我是红颜祸水。

让我深深忧虑,茶饭不思的是: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越来越把我圈养的如同一只鸟,衣食不愁,但缺没有了自由。我向往的自由是在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者旷野,可以随意地奔跑。

皇帝显然可以给我温饱,给我华美的衣服,但是却不是那个我内心深处盼望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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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出的两日许,总管就带来一位画师替宮娥们画像。

排在前排的姐姐掩面窃笑。

那个画师好年轻啊!

迎春也拉着我看热闹,他轻轻撇过来一眼,时光就仿佛定格了。

是他,只这一眼,我就再也移不开了。

他才是我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的人。我可以为他舍去锦衣华服的生活,哪怕吃糠咽菜也在所不惜。

我为自己的这个念头吓到了,对着一个初见的男子春心荡漾。分明不是一个好女儿家。

他似乎感觉到我在偷窥他,状似无意投递过来目光,眼神明亮,略带笑意。

我想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迎春在我身旁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

很快就要轮到我,不知为何,离得近了,我反而情怯。不敢上前。和几个人换了位置,迎春都为我不值。她哪里知道,我左不过是为了多看他几眼罢了,哪怕是只有片刻的欢愉。

我醉了。没有喝酒,脸蛋儿滚烫,面颊酡红。

我永远记得这一个春日,空气里暗香浮动,春光潋滟。一片落叶落到了碧湖里,搅乱了一池春水。

我立于桥头,一袭碧色曳地长裙随风轻轻摆动,年轻的画师挥舞着手里的画笔。目光更多的,是停留在我身体某处。

我躁得慌,他画我画得很慢,对别人都是一挥而就,只有我,他慢条斯理。

因为进度慢,其它人的画像早早呈送上去,我的画像没画完,只能和下一批的宮娥混在一起。

我绝对认为他是故意的,他经常停下来不作画,声称找不到灵感,而且把其它围观的宮娥全部赶走。

他是宫里最受追捧的画师,他恃才傲物,他看不上的,他从不用心。

他似乎对我情有独钟,另眼相看。我无法不欢喜。有个俊逸的男子,朝朝暮暮对着自己好。我恐难以自持。

他有一双桃花盛开的眼睛,里面仿佛盛满了水,每次他深情地注视我的时候,我总忍不住担心自己会溺毙其中。

我不知不觉沦陷了,睡觉的时候想的是他,吃饭的时候脑海里也浮现着他的样子。有时走在路上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

毛延寿。

我一遍一遍在红墙上写着他的名字,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我轻轻地抚摸着墙壁,甜蜜地笑了。

迎春已有多日未归,不知道她忙什么。我遍寻未果。一打听,才知她竟然被调去御前伺候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竟浑然不知。而她走也没有和我说一声。

新来的与我同住的宮娥叫翠儿,嘴巴很甜,整天姐姐长姐姐短在我身后唤我。

迎春以前也是这么唤我,她走了,我忽然很不习惯。再也没有了以前事事与人分享的喜悦。

一天翠儿神神秘秘交给我一个物件,我打开一看,已明白意思。

一朵杏花。

那是我们约定的信物。

在宫中私下授受那是重罪,所以我们每次以桃花为约。

我们约在假山后相见,他迫不及待抱住我求欢,我轻轻抵抗着,始终没有越过最后一道防线。

并非我不爱他。只是我害怕,成为前人的典范。

那么多始乱终弃的故事。我无法不害怕。

他悻悻离去。

我悲从中来,满天的星光照亮我的眼,我一步一步走回去,也不梳洗卸妆,蒙着被子入睡。却怎么也睡不着,眼泪慢慢湿了衣襟。

我无法说服自己交付予他,我始终不能克服内心恐怖带来的障碍。年幼时被父亲始乱终弃的母亲无力扶养我,将我丢给了舅舅家,我自小长到大,不知道何为肉味。所以从小我就立志,不找渣男。

半夜醒来,俨然发现房间只剩下自己。翠儿这家伙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起身打开门,准备走走散散心。

行至花园深处,却听得草丛深处传来某种声响。

略微走近一些,才听得真切。我的耳朵迅速火烧一般。

原来有登徒子在此偷香窃玉。

正待离去,我分明听得一声叫喊,我怔住了。

那个声音,我不会听错。如同春日细细流淌的山泉,那一池春水。

原来,我的一颗心都错付了。

我听见内心深处支离破碎的声音。

他们还是发现了我。他衣衫不整地追上来:小嫱,你听我解释。都是她主动……

我冷冷地撇过去,翠儿的脸上先是羞怯,然后震惊,眼里涌满了泪水。

他试图拉住我,我用尽全力推开他。

我看了一眼翠儿,目光冷冷地从他那张迷死人不偿命的脸上划过:还是对她好一点儿吧。要不然我难以保证我不会说出去。

是我眼瞎,当初迷恋的竟然是这样的人渣。

身边所有的人都背叛了自己,这一刻走在这样春深的夜晚,内心无比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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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忽然怀念以前和迎春合住的日子。

再也回不去了。

画终于画完了。

我自始自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欠。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过去,春去冬来。

听说迎春已当上夫人。我为她高兴。总算摆脱了一辈子女奴的命运。

皇帝没有选中我的画像,我明白,是毛延寿做了手脚的缘故。当初是我们协商好这么干,别把我画得太出众。平淡处理即可。

往事历历在目,却面目全非。

去年此时,我们还在春日桥上对视。今日已形同陌路。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人生。

就在我以为自己余生将孤苦终老,死在宫中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皇帝要在宫女中选拔一个代替公主和匈奴和亲。

匈奴我记忆中听人讲过,那还停留在茹毛饮血的时代,文明十分落后。靠抢夺地盘来决定自己的地位。皇帝是断断不肯把自己亲妹妹送入这等虎狼之地。权衡之计,只有从宫女中选出拔尖的,充做公主,完成和亲。这样一来,既不损皇室颜面,也能换得番邦交好。一举数得。

没有意外,所有人听到是去匈奴和亲都打了退堂鼓。她们都想离开这深宫,可是不想以这样的形式换取自由。

我缓缓环视蜿蜒的红墙,有时我觉得它比我的一生都要长。长到我数不到边。

我在一块砖墙前停了下来。上面有我熟悉的字迹。那个引发别人为他疯狂尖叫的男子,他不再属于我。

我轻轻地,再一次抚摸着一排排的宫墙,也许,这一次,我真的该离开了。

我最终成了那个“公主”。所有人看向我的目光变得复杂。有不解,有庆幸,有不屑,也有同情。

我搬离了宫人所,有一处特意为我准备的宫殿。每天有下人服侍我更衣,吃饭。有专门的宫人教授我礼仪,乐器。

我似乎天生对声音敏感,那一面琵琶,我只抚了一遍,便胜似他人多年努力。

我看着那些锦衣华服,它们现在属于我,可是我一点儿也激动不起来。

因为我知道,它们从不曾真正属于我。

日子渐渐近了。我的心如止水。不再慌张。该来的总归要来。

前行的一个时辰,我依礼需进宫向皇帝,我的“哥哥”辞行。

当皇帝看到我的一刹那,他竟然无比震惊。

我也同样惊讶,他并非我梦中那般窝囊不堪。相反,不光是这掖庭,就是普天之下也很难找出二人与之匹敌。丰神如玉。我见到了在他身旁的春夫人——迎春。

她脸上带着清冷潋滟的笑容,不过她的眼神非常陌生,我几乎要怀疑,我是否认错了人。

元帝命人宣来画师,我目光轻撇,正是故人。

元帝的声音都变了形:毛延寿,你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毛延寿浑身哆嗦着,点头如捣蒜。

我目光多一秒都不想停留在他身上。

元帝取来画像,我惊愕:这还是我吗?

只见画中人一张饼脸,脸上长满了麻子,最让人哭笑不得是鼻孔朝天。署的是我的名——王昭君。

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在他心目中如此丑陋不堪,还是我撞破他的好事,他的报复?

不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时辰一到,我即将离开这里。

毛延寿的身体抖得像筛子,我注意到,迎春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她和毛延寿目光短暂交汇,只这么电光火石一霎那,我已心如明镜。

原来是她。

我看着元帝媲美天神一般的容颜,心下了然。

出了城,这里的土地将不再属于西汉。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生我,养我数十年的城。我看到了伫立在城墙之上的元帝。我的“哥哥”。

我能感受他恋恋不舍,那个画像中丑陋不堪的女子竟然是人间绝色。再舍不得也只能放手。

迎春我不恨她,她有她的打算。只是从此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这个名字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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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异常凉爽,天空中有成群结队的雁飞过。

我取出琵琶,随手弹奏了一曲《怨词》

秋木萋萋,其叶萎黄,有鸟处山,集于苞桑。

养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上游曲房。

离宫绝旷,身体摧藏,志念没沉,不得颉颃。

虽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独伊何,来往变常。

翩翩之燕,远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

父兮母兮,进阻且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铮地一声,弦断了,一只独行的雁受惊落了下来。

我静静地将琵琶收好,远处黄沙弥漫,前途渺茫。这一缕琴音无以为继。这半生,如同一场梦。

梦醒了,何去何从?

只有漫天尘土,在身后不完整的旋律里肆意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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