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做好晚饭后就给爸爸开了微信视频，一边往嘴里扒拉疙瘩汤一边开心地跟他东聊西聊。

吃这么简单，能吃饱吗？

荷包蛋打得不错，八分熟。

屋里那么乱，早上又起晚了吧。

现在的发型挺好看。

……

这就是我喜欢跟他们视频的原因，能隔着屏幕看到彼此，想念好像就会减少几分。

很奇怪，跟爸爸相差25岁，却感觉不出有多么明显的代沟。很大一部分原因应该是我跟爸爸的脾气秉性百分之九十得相像。爱笑，乐观，实在，喜欢阅读和写字，甚至我们走路的方式、生活习惯等都很像，邻近的人都说，一看我就知道我是我爸的闺女。

爸爸当时正在看电视，刚开始接受了我的视频后，他那边是开的后摄像头，所以他看得到我，我看到的却是沙发和地面。我让他先点击一下屏幕，再点击切换摄像头，爸爸听话地照做了，很快我的手机屏幕上就出现了一张俯视45度俯视的大脸，爸爸最爱的迷之角度，仍然最帅。

他今年48岁了，但从不拒绝接受新事物，而是非常乐意。QQ号很早就有了，今年又学会了用微信，语音视频玩的越来越溜。我的每条朋友圈必看，依此来判断我最近的生活。还不忘关注我的公众号，是我最忠实的粉丝。当我频繁更文的时候，他说，闺女，注意休息，别太累了，下班之后就别写文章了。当我有几天不更文了，他又说，闺女，怎么最近不写文章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他总是期盼我好，怎样都好。

这对于一个有文化有正式工作的城市里的父亲来说也许很正常，但对于一个来自农村，初中文化，一辈子只能靠力气挣钱的父亲来说，我觉得特别不容易。爸爸总是在有意地靠近我的生活，不想给他的闺女丢人。

我们聊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的爱好，正津津有味的时候，爸爸突然说了句先挂了吧，我任性地问凭什么，隐隐约约听到妈妈着急说话的声音。不用想，猜也能猜到，准是奶奶那又出了什么状况。

老太太自从前年中了煤气，走了一趟鬼门关，脑子就不好使了。开始只是糊涂，后来完全不能自理了，她的智商回到了小时候。需要喂饭，需要提醒上厕所，需要给她盖被子。爸爸出门挣钱，所以照顾奶奶的重任落在了妈妈和姑姑身上，姑姑毕竟也有自己的家，只有妈妈每时每刻都在。

可是不管怎样的悉心照料，奶奶还是没有好转。一入冬，情况越来越严重了。以前带她到厕所她会自己大小便，现在却不会了。血糖很高，每天小便次数比正常人多很多，但是她不会说要去厕所，别人也无法及时估计时间，所以总是尿床尿裤子。每天院子里都晾晒着很多衣物，即使这样还是换不过来。天气冷，衣服干的很慢，妈妈愁的眉头不展。

那晚又是这样，刚换好的衣服，又被尿湿了，不换的话老太太穿着难受，换了的话已经没有衣服可穿了。妈妈本就是急脾气，这两年她被硬生生困在了家里，失去了一切的娱乐和外出活动。就这样守着老太太，作为一个儿媳妇，她很尽职尽责。可是有时候，她真的快要崩溃了。看到她哭过，也看到她头上新长的白头发。她没辙了，只要爸爸在家，她就会软弱下来，照顾老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有时候我特别不想回家。爷爷去世之前也瘫痪了一年多，那时奶奶在照顾。我时不时能听到埋怨和谩骂的声音，只能偷偷地哭，我什么也做不了。即使我在家那天帮忙照顾一下，喂一顿饭，但多的是我不在家的日子。煎熬都是由她们来承受的。

我经常在想，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怎么那么多啊？农村和城市的区别怎么那么大？每次看到公园里锻炼身体的老人，或是公交车上举止得体戴着金边眼镜的老人，我会想，他们这一生过得真是体面啊。衣食无忧，身体健康，他们给了子女最好的条件，也不会成为子女的负累。到最后离开人世，也会非常利落。

可我们不同，农村的家庭多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琐事。家庭越大，关系越乱。有老人在，更是一件老大难的事。病倒之后长期需要人照顾，需要有医药费，这些都不是只用钱就能解决得了的。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守得住寂寞，需要时刻劝慰自己，生活并不如此糟糕，慢慢会越来越好。

我很爱我的家庭，很爱我的家人，越是爱他们，便越是心疼。我从这个家庭走出来，从农村走到县城，又走到省会城市，接受教育，参加工作，我以为我能很快成长起来，成为他们的依靠。却又眼睁睁看着自己微弱的力量在命运的大手面前不堪一击。

我始终无法救他们逃离出去，那片生养我们的土地。让他们活着，并痛苦地煎熬着。

当我和朋友在环境优雅的餐厅里切牛排吃意大利面的时候，我在想，也许我妈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牛排怎样吃，意大利面是什么味道。她一辈子也走不出那个村子，那是她的牵挂，更是她的羁绊。

我多想在这个城市有个立足之地，在我爸妈的有生之年，带他们出来走走看看。我想让他们看城市的风景，吃昂贵又美味的食物，住宽敞舒适的房子。让他们看看，这就是他们用自己的苟且为我换来的诗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