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凌晨1:26,我在微博刷到一条热搜:
“子女去世要瞒老人吗?”
这个话题起自演员于月仙因车祸突然逝世,她的弟弟不敢将姐姐的死讯告诉家中80岁的老母。
弟弟说:“全家都在瞒着,怕母亲接受不了。”
这种怕,人间不陌生。
很多网友讲起自己的经历,不一定非得是子女去世隐瞒老人。
也可能是孙子没了,家里哄老人说他出国了,服兵役了。
也可能是老人没了,家里哄那个被祖辈拉扯大、马上要大考的孩子,说没事,大家都照顾着。
可矛盾就在于。
家里人想照顾的,是那个被隐瞒的人。可这被隐瞒的人,未必想要这种照顾。
逝者已矣,活的人得继续。
这是至亲之间的坎坷。
说我最敬重也最心疼的一个女人,我奶奶。
我只参与了她后半段人生中的一小部分,却见证了她先后送走自己的丈夫跟最亲近的儿媳。
1)
我的奶奶今年97岁高龄,爷爷是在她87岁那年走的,当时她哭得很凄厉也很彷徨。
打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很尽职尽责照顾爷爷,起夜拿尿壶,搀扶,准备餐食,擦拭身体,管着爷爷的一切饮食、活动禁忌。
不假手于他人。
所以,爷爷去世之时,奶奶泪流不止,整个人瘫在遗体身上,当时房间内烧着火盆,子女围绕成群跪着、坐在冬天阴冷的地板上。
当时我觉得,她的悲伤那么大,就压在她匍匐于爷爷遗体上的腰背上。
我见过她在嚎啕大哭之后的冷静。
眼里是没有光的,薄又发白的唇瓣紧泯,坐在老房子的仙人椅上,也不靠着椅背,半佝偻着腰坐着。
整栋房子里的大人匆匆来去,还有我这样半大的孩子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奶奶当时看到我了,没有一句半句话。
她这辈子生了8个儿子,我只是其中一个孙辈。比其他同辈份的孩子跟她更亲近一点,却也没亲近太多。
爷爷还在世时,她陪着他去不同儿子的家庭去住,一个儿子供养一个月,好在在同一个县城里,也不会很麻烦。
但是爷爷过世以后,她选择独居。
不跟子女住一起,不跟子女的家庭住一起。
一个人留在一栋房子里。那栋民房一共三层。
爷爷去世不久那几年,她的身子骨还很健朗,没事的时候会上楼看看,扒拉一些旧物件。
可是后来她渐渐的上几个阶梯都要扶腰停下喘气,爬楼速度一次比一次更慢,所以渐渐地,她也不再上楼。
她的活跃圈子成了一楼。
门口,客厅,当初跟爷爷的卧室,厕所,厨房。
没有爷爷的日子里,熟人跟亲人的电话,成了她最大的寄望。
2)
她的8个儿子中,有的把家建在了省外。
回不了家,年龄一大,对家中的老母更加惦念,更加愧疚,也更放不下。
这体现在每日的通话里。
爷爷还在时,奶奶就常喊我帮她抄录家族内亲人的联系电话簿。
这本电话簿的重要性,在爷爷去世以后更加凸显。
奶奶没上过学,但认得数字。
她总是让我把特定几个人的电话写在特定的页数上,她一翻就知道是谁。
而在那几个常用联系人里边,就有我那常年住在省外的伯母。
据说奶奶跟爷爷年轻的时候曾去过伯伯伯母如今扎根的地方,一去三四年,父母与儿子儿媳同住。
儿子儿媳外出打工,老父老母也外出打工。
那是一段我不清楚的岁月。但我却知道,这个伯母跟奶奶十分亲近。
晚年奶奶独居,偶尔暑假我去陪她时,就能察觉出不同。
比如,一天一通电话至少。每次聊天就是半小时以上。
婆媳之间家长里短,奶奶似乎会跟伯母讲很多事。
比如过节了亲戚谁谁谁来了,伯伯如何,伯母的孩子们如何,孙子们如何,家族里又有什么事。
而我最长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不用,我够用,你们不要再买给我了。”
几年过去,我仍然记得伯母在世时,奶奶跟她打电话时脸上那种生气。
这种鲜活气息,只有在家族里小辈来看她,曾经的老熟人、娘家人来看她时才会有。
这也是自爷爷过世以后,让我唯一感到年过90的奶奶是鲜活的时刻。
可是在两年前,那个陪她家长里短的长儿媳走了。
因为长途,奶奶年事已高,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而她们上一次见面,或是五年前。
五年都没有褪色的情谊,在某一天突然断连。
电话簿上的号码,拨过去再也没有人接。
每天约傍晚时候的一通电话,突然空档。
拿起电话再也听不到的声音,是那个她已习惯的人。
3)
家族里的长辈,原本打算瞒着奶奶。
老人年龄大,身体没有太大毛病,但却不一定经得住这样大的打击。
家族里上下,没人不知道奶奶跟伯母的关系最好。
当初爷爷的死讯是瞒不住的,因为奶奶就在同一个房间里。
而伯母的死讯也是瞒不住的,因为一天等不来电话,可能是突然有事。两天等不来电话,想着第三天就会有解释。
第三天再等不来电话,再通情达理的心也会起疑。
等不到第四天,等的人就会主动问起。
问起来,你是会说出真相,还是选择隐瞒?
我不知道家族里的人怎么做。
瞒了或是没瞒都已经不重要,因为奶奶知道不好了。
有些老人,尤其是对于发生在亲人身上的事或者氛围都太敏锐。
只是可能奶奶也没想到,竟会是伯母先她而去。
4)
伯母去世时,存在跟家族里的纠纷。
伯母在两年前得了重病,伯伯跟家族的兄弟商量去哪里治比较稳,如果有熟人更好。
最后有人提出了某家医院并且被采用。伯母动身去那家医院时,家族内也去了好些婶子亲戚。
伯母手术成功,可是术后不知道哪里的问题,重新感染,病情恶化,一发不可收拾,人很快就走了。
那之后,夫妻情分也深的伯伯跟家族翻了脸。
也许他觉得不该听信家族里的话。只是在外的游子,不管多远的距离,一碰到大事总会想找亲人帮忙拿主意,这几乎是烙在骨子里的本能。
这种本能,有好结果,就是救命稻草。
是坏结果,就是罪魁祸首,是恶因。
我想,当时奶奶夹在这个壁垒里,到底得有多疼,多喘不过气。
最亲的儿媳突然没了。
儿子之间撕破了脸。
我都很难想象,在伯伯跟她控诉家族里人的不是时,奶奶是怎样的心情。
但我明显看到,奶奶的精气神从那之后就开始走下坡路。
各种疾病,开始缠上她。
人越发的瘦,身子越发佝偻,以前的卷发不再打理,变成了干瘪、看起来没什么营养的白直发。
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惊觉奶奶开始有了老态。
一种不同于爷爷去世的面貌。
取而代之是一种疲倦。
这两年,她生病了就看医生,儿子们告诉她身体缺什么营养,就补什么营养。日子照过,电话照打。
可还是有东西不一样了。
奶奶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人。
她没上过学,可是她通人情,明事理,遵传统,守本分。
她跟爷爷是传统婚姻,嫁了他就跟一辈子,生儿育女,陪伴一生。晚年为他把屎把尿,嘴里飙着怨言,照顾却没有放松过一刻。
她跟伯母是婆媳,曾经朝夕相处,分别后电话联系。习惯跟对方家长里短,说些关起门来的悄悄话。
是婆媳,是亲人,却像两个老姐妹。
可最终,对她关系甚亲的两个人都走了。
人世间,奶奶依旧儿孙满堂,亲人很多。
只是终究有些地方不一样。
有人曾问她,为什么不去跟儿子儿媳们同住。
她说,各人有各人的家。
5)
我到如今才明白,奶奶在封建婚姻中找到了自己生活,她从一个像附属品的存在最终走向自己的存在。
她依旧爱她的家人。
可是她宁愿像个个体一样生活。
好像坚韧已经成为了她本身。
逢年过节子子孙孙去看望她,她的笑容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