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

1 /

村里的老人说“房子欺了主”奶奶才患上这病的。

2 /

“奶奶病了。”

“我知道。”

大伯告诉我的时候奶奶已经服药两个月了。

臃肿,嗜睡。我很难把面前这个一直睡着好似永远都睡不醒的老太太跟奶奶这个称呼挂起勾来。思维有些脱节,我呆呆地站在床前久久不敢上前去。

“刚吃好药,估计一时半会儿醒不了。”爷爷有些费劲地挪动着不灵便的双腿,托着炕沿站着,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谁听,喃喃着好像是在宽慰自己那般。

“一天吃几次药啊?每天都这么睡?”我不解地问着。

“早晚各一次,蓝盒的早晚各一片,那个白药片每次只能吃一半儿,是助眠的不能多吃,胶囊吃两颗早吃晚不吃……”满头白发的爷爷像背课文一样说着各种药的吃法,他始终没有看我。

“幸亏你姑姑发现的早……”

“爸,把药按时给妈吃上,有事儿就赶紧给我们打电话,千万不敢拖……”

我一时间有些搞不懂了,不是说感冒了吗,可是这一副副如临大敌般的表情却又不像是感冒这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

3 /

情感性表达障碍Ⅱ。

在茶几上看到这本儿病历。看日期应该是之前那次复查的记录。

旁边还有一页像是存了很久的纸,抑郁症,轻微狂躁症……一系列术语扑进眼线。日期标注的是2000年9月份。

心不禁紧了紧,这是谁的病历?2000年到现在十几年的时间又翻出来做什么?莫非……

我极力摇着头想否定这个猜想。可是患者姓名那一栏明明白白写着的,奶奶,患的是抑郁症。

再次站在奶奶床前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害怕,脚步也在不经意间往后挪动着,仿佛面前这个呼吸轻的好似听不到的老太太会随时扑来把我吃掉那般。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病,只是莫名的害怕。

“你奶奶病得最重的那会儿都没有伤过你分毫。”爷爷似是看出我的异样,语气不轻不重却让我很是羞愧。

“你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奶奶就得了这病,没人知道是怎么引起的,有的说是疲劳过度,有的说是心里有口气儿没顺过来长期胡乱琢磨……说实话,一直到你奶奶病好了,我也没弄明白怎么着好好一个人就这样了,你大伯你爸包括我都以为病好了就不会再犯,谁知隔了这么多年,又犯了呢。”爷爷顿了顿,点着一根旱烟,蹲在门口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那会儿吃的药也跟现在差不多,就是吃了药就睡觉,还会发胖。你奶奶犯起病来就跟她那火爆脾气一个样儿,你爸你大伯两个人都掰不过她。那会儿你大妈还有你妈刚嫁进来没多久,那可是结结实实吓了一跳。”爷爷端着有些年头的白瓷茶缸,断断续续地给我讲着,时不时嘬一口。

“睡睡也好,睡睡也好……你奶奶一辈子也闲不住,手忙脚乱了一辈子该歇歇了,该歇歇了……”我听着听着,眼里泛起一阵酸涩,终究是相互扶持了一辈子的人啊。

4 /

前几日奶奶过度疲累导致感冒一直没好可能是诱因之一吧。

快过年了营生多愁着了吧。

老太太性子倔,太要强。

……

诸此种种,我觉得皆不在理儿。

今年爸爸和大伯决定拾掇拾掇老宅,便拆了院南的那座矮墙,盖了新屋。大门、门筒、照壁、南房,但凡动过的好不气派,只是原本高大的正屋现也显得渺小简陋的不像话,站在小院中间有一种极不和谐的失衡。

或许,房子欺了主,也有它的道理。

此刻,不禁抬眼望向对面,那张牙舞爪的南屋在夜色笼罩下越发带了些许恐怖。真的是这样吗?

5 /

奶奶信了一辈子的佛,不杀生不吃肉,西房有个隔间专门供着观音和个路神仙,奶奶没什么文化,在这件事上却较真的近乎偏执。

对于目不识丁的奶奶,那应该是她的精神领袖吧。

此时观音台上依旧烟雾缭绕,好似虔诚地祈求一家人平安团圆。

终究是没人知道这病起因于何处,只得堂而皇之的给这老宅判上了大罪。

6 /

“醒了?”

“嗯。”

奶奶有些费力的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因为躺了太久连直起身来都显得极为困难。

“你能说出你哪难受吗?”我一边扶正枕头一边扶着奶奶坐起来。

“也说不清楚哪难受,就是瞌睡,估计是药有副作用……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这是……”奶奶摩挲着被子,眼里透着些无助。

“她不知道自己有这个病,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不知道,你也知道你奶奶没上过什么学,要让她理解挺难的”爸爸边在旁边夹着核桃边解释道,一旁夹好的核桃仁放在铁盒子里,“医生说,多吃点核桃、香蕉对你奶奶好。”

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为什么难受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不能干活了,不知道自己怎么每天要睡那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奶奶吃着我递过去的核桃,什么都不说一直吃着,我不知道此刻的她在想什么,或许在内疚给儿女添了麻烦,或许企盼自己能清醒一点,或许在希望着这次和以前一样慢慢就好起来了……

7 /

这病,不赖这房子。

大伯年初出了车祸。

老太太死守在病房不走。

儿女忙的晕头转向,嫌她呆在这碍手碍脚便要她回家等着。

老太太也不说话也不走,只是盯着病榻上的儿子,任人怎样劝都劝不走。

良久,干瘪的嘴张了张“我走”,说罢便提了包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几次手术,大伯剃了光头,摘了护颈,脑袋上开了四个洞固定了哈罗丝架,辗转几家医院老太太愣是一个电话都没打,儿女们怕她担心每有一点进展便给她报去,她从不多问,末了总是一句“我儿命耐着呢我儿能抗过去……”

大伯果然扛过来了。

可是,奶奶,再也扛不住了,扛不住了。

8 /

“早晚各一次,蓝盒的早晚各一片,那个白药片每次只能吃一半儿,是助眠的不能多吃,胶囊吃两颗早吃晚不吃......”爷爷背课文似的叨叨着,带着老花镜取着药,生怕弄错分毫。

奶奶依旧酣睡,呼吸轻的好似听不到。

“大儿病好了,扛过去了,老婆子诶,快些好过来……大孙子快结婚了……咱还得哄曾孙呢……你这么睡着怎么行……”梦呓般的呢喃,多少无助,又多少企盼。

南屋的墙砖,白的耀眼,西房依旧焚着香火。

这病啊,不赖这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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