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冬以来第一场寒潮,北风漫卷。
纺织厂早班结束,我就马不停蹄地奔去花店,批发一些时令鲜花,再跑到公园门口叫卖。
气球、脸谱、帽子、手套、玩具……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不管严寒酷暑,哪样赚钱,就叫卖哪样。
前几年还被城管追着屁股撵,现在只要不影响交通,爱卖什么卖什么。
从天擦黑开始,我已在公园门口站了接近五个小时。
全身像是浸在冰窟里,我不停地哈气跺脚,还是冷得上下牙齿打架。
行人稀少,我东张西望,正打算把最后的两束当做一束卖,赚一分是也是好。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侄子大刚的哭声扑面而来,“小姑,我爸过去了。”
“什么过去了?到哪儿去了?你说清楚一点,好不好?”我全身颤抖。
“呜呜……我爸睡觉睡死了!”
“什么?你胡说八道,当心我打你嘴,上个星期他还好好的呢!”我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手中的花被摔出去。
2
上个周末,我哥从乡下倒车五个小时来我家,我问他有什么事,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不说一句话。
我哥平时是个闷葫芦,整天在田里水里忙个不停,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跑来上海?
第二天凌晨,我哥就开始窸窸窣窣地起来,说让我送他去车站。
我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扯他的包裹,“大老远来一趟,至少也得住个三五天。我今天已请下假,带你去上海热闹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
他哎呀一声,仿佛被蜜蜂蜇了似的缩回胳膊,直往后躲闪。
我赶紧扳过他,不由分说地挠起他的袖子,“快给我看看,红秀又烫你了?”
果然,他胳膊上裹着湿迹斑斑的白布,白布边缘的红肿处已经溃烂,像是正在渗水的豆腐渣。
“这个死婆娘,咋这么歹毒,心叫狗吃了?”我既心疼又气愤,急得在屋内直转圈,巴不得立刻天亮,好带我哥去医院上药包扎。
3
我父亲去世早,我母亲一人拉扯着我们兄妹两人长大。
我家穷,我哥又太老实,直到他三十岁,我妈求爹爹告奶奶,借遍所有亲戚才凑齐彩礼把同村的红秀娶进家来。
红秀自己家境贫寒,又生来罗锅背,却仿佛公主下嫁受到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整天怨气冲天。
不仅如此,红秀还生就一张铁嘴,吃薄喝稀、刮风下雨、鸡飞狗跳鸟叫……什么都能惹得她双手叉腰破口大骂,而且越骂越精神,骂到两嘴角堆积着白花花的吐沫团子,祖宗十八代、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骂半天不重复,骂一天嗓子不哑。
我妈时常被她骂得不敢还嘴,有一次实在气不过,她骂我妈什么,我妈就鹦鹉学舌骂她的妈妈,她跳过来拽着我妈的头发往外拖,正在厨房烧火的我哥,冲出来扇了红秀一个耳刮子。
那红秀即刻跑进厨房,拿起红彤彤的铁叉一下子烫在我哥裸露的胳膊上,我哥疼得嗷嗷叫唤。
放学回家的我,站在老远的地方,都能闻到一股肉焦的味道。
红秀骂人打人,不认为自己理亏反而觉得受了欺负,扔下火叉,嚎啕大哭着跑出去。
4
第二天早上我上学,我妈我哥去红秀家接她回来。
我放学回家,见家里冷锅冷灶,我哥蹲在树根下抽纸烟,他的眉头打成结,我妈坐在床边,一边拍打自己,一边唠叨:
“唉,我这个老不死的,逞什么能还什么嘴?她骂由她骂,她吵由她吵,能掉肉少皮咋的?我好话说得几箩筐,就差头磕地钻人裤裆,也没把人要回家。没个媳妇,这还叫个什么家?我两腿一蹬,死了不打紧,留下大光孤苦伶仃哪个照应?”
我最烦我妈把死啊死的挂嘴上,不知天高地厚地说:“这个恶女人不回来,家里反而更清净。甭担心,我将来照顾我哥。”
我妈站了起来,往地上甩一把鼻涕,“你还小,不懂。你日后得嫁人,哪能照顾你哥一辈子?不行,从明天开始,我和大光去跪求亲家,他们一天不放红秀回家,我们求一天。”
我不知道,我妈和我哥是怎样低三下四磕头求人,反正他们天天跑去红秀娘家,半个月之后,红秀昂头挺胸地回家了。
这下可好,红秀更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她肆无忌惮地甩锅砸碗,我们没看见,她指天指地地破口大骂,我们权当没听见。
尤其生下大刚之后,红秀更是嚣张成太上皇,好吃懒做不说,骂我哥老实无用不说,还有个怪癖,就是只要打麻将输钱,就会拿我哥撒气,趁我哥不防备,用烧得通红的火叉烫我哥,我哥手臂上被烫得疤痕摞疤痕。
我哥有时气得要打她,被我妈死死拦住,我妈不想儿子的家破散。
我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红秀还不罢休,就克扣我和我妈的口粮,加上日子不富裕,我们经常饥肠辘辘。
5
我小学毕业即辍学,帮助我妈耕种庄稼采收棉花。
我十七岁时,红秀收了人家的彩礼,把我嫁给了镇上的独眼青年。
两年后,独眼丈夫嫌弃我生下的是丫头,对我非打即骂,和红秀对我哥如出一辙。
我女儿丹丹五岁时,独眼丈夫除了家暴,还公然把野女人带回家,当我的面打情骂俏。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提出了离婚,独眼丈夫求之不得。
当我带着女儿丹丹走出家门时,我一无所有,走投无路,只好回到我哥的家。
红秀嫌我丢人现眼,各种辱骂,并在狂风暴雨之夜,把我赶出家门,还用脚踢打为我跪地求饶的我妈。
那一刻,我发下重誓,以后就是要饭也不回娘家。
天无绝人之路,我抱着丹丹跟着熟人来到上海一家纺织厂打工。
饱尝了五年的酸甜苦辣,我和上海本地打工人潘强结为夫妻。
在上海房价还处在低位的时候,我们拿出所有的积蓄,并向他家人借了一部分,在上海近郊贷款买了一套70平米的房子。
6
我妈没等来我生活的好转,在我风雨飘摇来上海的第二年冬天,大口吐血,待我赶回家的时候,她已意识昏迷,无论我怎么声嘶力竭地叫喊,她都没能睁开眼看我一眼。
跪在我妈的坟墓前,我再次发下重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红秀。
可是,当红秀得知我在上海买房的消息后,隔三差五地叫我哥跟我要钱。
我哥阑尾炎发作,我不寄钱回去,她不带我哥去医院;
大刚要买苹果手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小姑长小姑短;
家里两次旧房翻盖新房、新房加二层楼,我寄去大部分费用;
甚至我明明知道,她变出法子套钱打麻将,为了不让她为难我哥,我也就装聋作哑,鼻子一捏把钱。
我的钱挣得并不容易,我和潘强每天除了上班,还兼职打工,我也会跑去车站、医院、公园附近摆摊叫卖,经常被管理人员撵得团团转。
我的每一分钱都浸泡着汗水,之所以对红秀有求必应,就是巴望着她能善待我哥。
谁知道,她本性难改。
7
漆黑的凌晨,我捧着我哥红肿的胳膊,我泪如雨下。
在我一再追问下,我哥告诉我,他知道我们挣钱不容易,这次红秀叫她跟我要钱他不肯,红秀就在他睡熟的时候,突然拿烧红的铁块烫他,还把他关门外,不让他回家吃饭,他只有跑来上海我的家。
我气得咬牙切齿,问候红秀她祖宗十八代。
终于天亮,我带我哥去了医院。
无论我怎么挽留,我哥还是决定第二天回去。
我哥不肯要我钱,我强行塞给他1000元,让他偷偷藏起来,不要给红秀。我知道这句话是白说,因为我哥无论如何也翻不出红秀的手掌心。
万万没有想到,我哥回去这才一个星期,怎么会突然睡觉睡死了呢?
我颤抖着离开公园,赶忙和潘强打车回乡下。
天色蒙蒙,红秀等在村头,见我们下车,立马迎了上来,哭哭啼啼地拉住我的手。
自打嫁给我哥,她对我对我妈从来都是颐指气使大呼小叫,像这样主动放低姿态地亲近,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我恶狠狠地推开她,疯了一样地往前跑,然后扑到我哥的冰柜棺木上。
8
我一边嚎啕大哭,一边用力,想打开冰柜,我要摸摸我哥的脸摸摸我哥的手,旁边的亲戚把我紧紧抱住,我不依不饶,疯狂拍打箍住我的胳膊,我还要扒开我哥的衣服,让他身上的烫伤暴露在众人面前。
红秀见状,瘫坐门口的地上,撒泼打滚,说男人尸骨未寒,就有人欺负到头上了,转着圈要投河上吊。
哭喊、叫骂,沸反盈天,引来村民们把门口围个水泄不通,看马戏一般地兴致勃勃。
村里执掌丧事的人劝慰我,按当地风俗,死去的人再脱下衣服,将永远赤条条没得衣服穿,再说,人死不得复生,搅得死人不得安息,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冒犯。
我哭得筋疲力尽,也不想让我哥不得安生,只好作罢。
我哥骨灰下葬后的第二天,我详细询问了关系要好的几家邻居和亲戚,得知我哥去世的经过。
9
我哥知道我挣钱不容易,轻易不肯跟我要钱,但架不住红秀一天骂到晚。
上星期我哥从上海回家后,我哥给了红秀600元,红秀不答应,骂了一天见我哥还不肯掏出藏起来的400元,趁我哥蹲在地上抽烟,拎起一桶凉水,当头浇在我哥身上。
滴水成冰的天,我哥第二天就感冒发烧,红秀非但不带我哥治病,还把我哥撵下地干活。
我哥一头栽在菜田里,还是邻居发现,把他扶起来送回家。
后来的几天,我哥一直躺在床上,邻居偶尔进我家,看见我哥烧得满脸通红,满嘴燎浆大泡,已经神志模糊。
没有人知道我哥什么时候去世,当打麻将深更半夜回家的红秀,鬼哭狼嚎叫来邻居的时候,我哥身下的床单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想必他临死前有过痛苦的挣扎。
听了这些,我的心再次疼得像被针扎。
我可怜的哥哥,还不到60岁,就这么枉死了。
他这一辈子,吃苦耐劳,老实巴交,与人为善,极少骂人打人,连小猫小狗也舍不得踢一脚。
他和我妈一样,屈服在红秀的淫威之下,一辈子闷闷不乐。
红秀是个心肠狠毒的女人,我恨透她,却不能拿她怎样。
我不能拿她怎样,却不代表我可以原谅她。
我不惩罚她,自有人收拾她。因为,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10
我哥走了,红秀对我的态度是180℃大转弯,隔三差五发信息早说好晚问安,节假日祝福的话早早飞到。
没有我哥做她的“人质”,她还有什么可威胁到我?
她那些鬼心思,我能揣测个八九不离十,我且按兵不动,看她表演。
果然,我哥六七忌日还没过,大刚就迫不及待地跑来上海,让我给他找份好挣钱的工作。
一听这话,我老公噗嗤一口喷出口中的汤,人人都想轻松又简单地挣大钱,地里能长钱,天上能飞钞票,手一伸就可以捞一大把?
我老公心地善良,对我哥和我妈是心甘情愿地好,至于红秀和大刚,则另当别论了。
大刚自小被红秀娇惯得不成样子,初中毕业后,学过徒、打过工、捞过鱼、贩卖过水产品……行当做过不少,因为拈轻怕重,做什么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结果没有一样做得好。四处晃荡了几年,除了一身肥肉,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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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夫妇在上海只是个出力流汗的打工者,给大刚介绍的工作,都是保安、传菜工、快递员之类,大刚尽管比之前有进步,还是好吃懒做,做事缺少韧性。
工资一到手,大刚就招朋呼友,出去海吃山喝玩游戏,不消几天口袋干瘪,就跑来我家吃住,我老公很是恼火,轰他不走。
几年下来,大刚还是身无分文。
口袋没钱,人又不踏实,他的亲事东谈东不成西说西不成,晃荡到三十岁,有人给他介绍个邻村接近200斤的胖姑娘。
听得出来,电话里的红秀喜出望外,为了借钱做彩礼,她低三下四地讨好我。
我是看在死去的我哥我妈面子上,才背着老公,偷偷把积攒的私房钱给了她。
俗话说,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这胖儿媳比红秀“技高一筹”。
进了家门不到一个月,胖媳妇就给红秀立了不下于十条规矩。
开始,红秀还跟胖媳妇跳着对骂对打,几个回合下来,红秀被整得鼻塌嘴歪。
尤其是媳妇生下孙女后,媳妇更是嚣张跋扈到极点,对红秀张口即骂,而且什么话难听就骂什么,红秀气得差点吐血。
这个媳妇对红秀,和当年红秀对我妈如出一辙。
这都是大刚告诉我的。
大刚原本就是个吊儿儿郎当没有担当的人,他任由家里鸡飞狗跳,远远地躲在上海,只图自个眼不见心不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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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用大刚告诉我,我也能想象到,两个泼妇骂街时互相撕扯的画面。
起初,红秀会在电话里想向我哭诉,我嘿嘿冷笑,不说一句话。这都是报应,当年她是怎么欺负虐待我哥和我妈的?
后来,她不再打电话过来,邻居们也会多少告诉我一些她们婆媳打架的场景。
去年春节过后,大刚从乡下返程,“小姑,我妈天天拉血,我舅带她去医院,被诊断为晚期肠癌,做不了手术了。我妈想让你回家看看她。”
我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你是她儿子,应该多回家看她照顾她,我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三个月后,红秀去世。
邻居告诉我,红秀躺在冰凉的床上,浑身发臭,整日痛苦地呻吟,最后瘦成了一把卡子,媳妇三个月没有跨进她的房间一步。
红秀临死前,不停地念叨我妈、我哥的名字,还央求人叫我回家。
是的,没错,从我哥下葬到红秀死去,这十年,我没有再回去看红秀一眼。
也许有人会说我心狠,红秀毕竟是我嫂子,我应该放弃前嫌,在她生命行将结束的时候,看一看她,安慰她说我已原谅了她。
对不起,我做不到。
我不求你感同身受,但也请你不要轻易说原谅、大度之类的话,针不戳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痛。
从红秀第一次拽着我妈的头发把她往外拖,我内心就种下仇恨的种子,之后,她一次次骂我妈打我妈,一次次骂我哥烫我哥,这些过往痛苦的经历,像烙印一样刻在头脑里,怎么可能在刹那之间一笔抹去呢?
我不诅咒她不报复她,就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至于原谅与包容,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