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初夏的成都,城市上空游移着冲淡渺远的舒适和闲逸,府南河边吹着温软的风,酒后的楚潇潇踉踉跄跄地在暗夜的街上走着。初夏的夜空,间或起一阵风,将她体内的酒精吹得不停翻腾。微醺的夜散开撩人的月色,潇潇的脑子开始迷糊,脚步越发绵软,身子正飘忽着,一束车灯闪来,紧接着,刷地一声,车轮摩擦着地面,卷起一阵风,吹起了她身上那条五彩碎花的连衣裙,刺眼的灯光里有微尘漂浮。
潇潇本能地用手捂住裙角,茫茫然四顾,路面很窄,地上有一层厚厚的泥沙。潇潇这才发觉走错了路,抬眼一望,前面是个建筑工地,暗弱的警示灯好似某个坟头上忽闪的莹光,森森然、凄楚楚。定了定神,她转过身,酒精再也无法作祟,飞一般地往来时路跑去。那辆车不紧不慢地跟在她后面,将车灯打得亮亮的,指引着迷航的她。
“嘿,妞,这里不好叫车,哥哥载你。”
车离她越来越近,潇潇放慢脚步,转过头望了一眼。那是一辆出租车,一个着浅灰色短袖衬衣的年轻男子,探出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手握着方向盘,对她大声喊。
夜晚,可以很浪漫,也可以很邪恶。潇潇这时的谨慎是害怕。在她犹疑的当口,车停靠在了路边。
“嘿,妞,咱俩都走进了一条死路,还挺有缘分。上来吧,离街口还有一段路呢。”那男子继续与她搭讪。潇潇不予理会,继续往前挪步。
“妞,你真固执,一个女孩子走夜路,你不怕遇上色狼啊?我开了一天车,已是累极了,麻烦你体谅一下我,好吗?”见她不上车,那男子恼怒地打开车门,冲上街沿一把拽住了楚潇潇。
“你谁啊?发神经啊?还死拽硬拖人坐你的车,有你这样揽客的吗?”潇潇气呼呼地看着面前的男子,谁能保证他就不是色狼。她脑子里很乱,往常喝了酒她会直接打车回家,今夜,却异想天开要散步,莫名其妙走入这条死路,还遇上这么个难缠的主。难道,今晚的月亮和云层,地上的一草一木,都被下了蛊?
“嘿,妞!来,拿着好好看看我所有的证件,还可以打电话证实。杜宇风,四川成都人氏,家住同仁路,1980年5月17号生。”杜宇风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口气,手里摊着一堆证件,一本正经地对潇潇做自我介绍。
“哈哈哈,你征婚啊?本姑娘没兴趣。不过,鉴于你态度诚恳,给你个面子吧,我住小南街,离同仁路不远,你顺道可以宰我一下。”潇潇被他逗乐了,也哈哈大笑着上了他的车。
“我现在单身,身高175,一年前出的狱,是误伤别人,判了三年,现已改过自新。家中有老母亲已经退休了,姐姐远嫁湖南了,本人正努力朝着成家立业的人生目标前进,报告完毕,请姑娘指示!”杜宇风关上车门,并不急于发动,端端正正坐着对潇潇做了一系列补充说明。
缘分,是个玄妙的东西,杜宇风此时的心应该是微漾着的,因为他眼里泛出一丝光,跟他的脑袋一样闪亮。他确定面前独自走夜路的女孩子目前没有男朋友。
楚潇潇早已清醒,忍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转过头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个陌生男子:身形健硕,眉眼开朗,肤色微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将他的至情至性展露无遗。依她对男人的接触和观察总结出的经验,这样的男人看似玩世不恭,但做事果敢,性情坚毅。
对一个初识的女人详尽诉说自己,连坐牢的细节也不放过,他至少是个诚实的人。夜深人寂,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潇潇的心多少有点忐忑,将挎包抱在胸前,催促他赶紧开车。
杜宇风望了望她,笑了:“妞,哥哥从不欺负女人,就这脑袋不帮我,总让人误会。以前我的发型还不错,每天都梳得顺溜溜的,去年出来后不愿打理了。你看,本帅如今这光头神气吧,我老娘都夸我不浪费洗发水,省钱省事。”
“还本帅?哥们儿,够自恋的,比本姑娘还自以为是。你嘛,最多是一行走的路灯,哈哈哈。”潇潇也开始打趣他。
夜晚的街道,银白和暖黄的路灯交替,在车轮下铺成一幅旖旎的画。下凡的月光,笼住了夜,笼住了这座城市,笼住了城市里的人们,却笼不住人们激越的心和心底蕴积的温热。
“妞,留个电话吧,你的笑声真好听,像山涧的清泉,甜的舒心。再给哥哥笑一个,咋样?”
楚潇潇到家了,杜宇风向她索要电话号码。他不想错过,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身量高挑,素面清颜,秀发飘逸,随性率真,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神飞,浑身散发出一股摄人的气韵。
“哥们儿,笑多了会长皱纹,知道不?哟,没打表啊,真不收我钱?谢啦,拜拜。”楚潇潇很坦然地与他的目光对视,莞尔一笑下了车。
不用回头,他一定在目送她。快到大门口了,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朝杜宇风的车走去。
“哥们儿,干嘛叫我妞?你都这样叫女人吗?”
“原因吗,叫美女太俗,叫小姐会让人反感,不知道姓甚名谁,只好这样叫了,别的女人很少有福分享受这样亲昵的称呼。妞,喜欢哥哥这样叫你吗?哦,对了,我去掉了前面那个字,那个叫法通俗些。走喽,晚安!”
杜宇风灿烂一笑,嘴角漾出了弧度,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开心地吹着口哨,绝尘而去。
望着巷子里扬起的尘埃,楚潇潇还在悟他的话。突然开窍了,这该死的,竟然说她是傻妞!
初夏的夜,凉风徐徐,不可否认,这个叫杜宇风的男人嘴角那一丝邪魅又狂放的笑,真是坏透了!
天空云生岫壑,初时缕缕,继而团团,终汇聚成云海,飘渺而多姿。杜宇风的出现,给了潇潇一个拿捏画笔的机会,在心里画着云开云合。虽然对他的印象还停留于“有趣”的层面。
一周后,杜宇风借着生日的由头,在巷口等到了楚潇潇,邀她共进晚餐。一周来,她的笑脸一直未能散去,尤其是她那句粗豪带着甜软的“哥们儿”,心里发慌发烫,这个女子击中了他某根神经。
那天,他没有给潇潇任何拒绝的理由,只一句“我想知道你名字,还想听你笑,不行吗?”便牵动了她的脚步。潇潇本就不是矫情的人,一周里她也在渴望他的再次出现。何况他笃定又霸道的眼神令她无法推辞。
渐渐地,潇潇开始迷醉杜宇风光溜溜的脑袋,揉捏他的光头成了她最愉悦的事。
一天两人看完电影,路灯散发的柔晕,给夜抹上些许温润。杜宇风送楚潇潇回家,到巷口时,杜宇风紧紧地拥着潇潇:“妞,嫁给我!”话落音,他滚烫的唇触到了她的唇,她第一次领略了他的疯狂。这份风雨骤来式的狂野是潇潇暗暗渴盼的,她的身体被牢牢束缚在他怀里,他身体里的火势在蔓延,慢慢地潇潇闭上了眼睛,模糊着喃喃地叫了声“风哥”,淹没在杜宇风炽热的吻里……
秋天,收获的季节,他们的爱情也成熟了。结婚后,杜妈妈被女儿接到了湖南,将这套六十平米的房子赠予儿子和儿媳。甜蜜的爱情伴随着时光的飞逝,不觉已是一年。
2008年5月10号夜,潇潇在卫生间里呕吐不止。
“妞,怎么了?你要心疼死我啊?”杜宇风给她拍着背,忽然,他一把抱住她,满脸的喜悦“妞,悄悄告诉我,是不是有了?”
“人家又没怀过孩子,哪里知道。不过这个月……好像是吧。”潇潇脸上飞起一抹绯云。
翌日,小俩口去了医院。果然,楚潇潇怀孕了,孩子已经四十多天了。从医院回来,杜宇风开心地把潇潇抱上了他们住的四楼,嘴里一个劲地念叨,以后不许她这样,不让她那样。潇潇感恩那个初夏夜的邂逅,那夜的一见钟情,却修得正果。
回到家,杜宇风温柔地将潇潇放在沙发上,疼爱地看着她:“妞,谢谢你毫不犹豫嫁给我,你孕育了我们的爱情结晶,太伟大了!”
看着他的眼,潇潇一张脸粉嫩如霞,杜宇风像看花瓶里的玫瑰,看得痴了,将潇潇搂在怀里,舍不得放开。静静地拥抱着,共同写下生命里最深情的诗篇。
2008年5月12号凌晨,杜宇风起身去接车,走之前照例亲吻一下潇潇。
“妞,好好睡,爱你!”
“风哥,我今天请了假,这两天吐得厉害,没有食欲,想去抓副中药调理一下,李医生只有周一在。”
“好,我会早点回来陪你。”杜宇风凝望了一下她,然后拿着茶杯走了。
在中医馆里等了一上午,才轮到潇潇看诊。她身体一直很好,这几天却吃什么吐什么,她担心肚子里的宝宝没有充足的营养,这才动了看中医的心思。当李医生告诉她这是孕妇的正常反应,过一阵就会缓解,她心里一下子轻松许多,拿着几袋调理胃口的中药,高高兴兴回家了。
天很闷,太阳若隐若现,不敞亮,云层压得很低。潇潇从医馆走回来,不过二十分钟路程,竟是一身汗。初夏时分,这样的天气有点反常。回到家,顾不上冲凉,潇潇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心里抱怨窗外那被云层遮蔽、连脸都没露出来、不像太阳的太阳,真是恨不能登上天梯将那厚重的云层拨开。
杜宇风每天下午交了车后,习惯躺在沙发上一边补瞌睡一边等妻子下班。今天,潇潇也要尝尝等待的滋味,学他那般蜷在沙发里,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怎么回事?!身体在晃动,像有人在推她。潇潇睡意正浓,慵懒地转了个身,眼睛也没睁开,嘴里嘟哝了一句:“风哥,别闹了,我再睡会儿。”
家里一片沉寂,杜宇风并没回来。“啪”的一声,潇潇再次被惊醒,紧接着,一阵噼里啪啦的碎裂声不绝于耳。大白天的,啥情况?潇潇警觉地翻身坐起。糟了!茶几上的花瓶已摔落到地上,鲜红的玫瑰碎在一堆玻璃渣里。天花板上的吊灯左右摇晃,那几颗琉璃珠子毫无节奏地甩动,窗棂也在咔咔作响。
楚潇潇的脑子有点懵,看看手机,才两点半,屋里却似罩上了一层灰纱,乌蒙蒙一片。她想去阳台瞧瞧咋回事,刚起身,地面又是一阵颤动,她失了重心,倒回沙发里。潇潇彻底醒了,地震了!她跌跌撞撞走到阳台,鼓起勇气探头一看,楼下挤满了人,很吵。平日里一目了然的建筑物变得模糊,天空一片灰暗,空气中布满了如狂风卷起的沙粒,一层又一层,飘浮在空气里。
转过身子,目光从厨房扫过,一大堆碗碟的碎屑,潇潇心里一惊,震级一定不小。她捏着手机的手在发抖,一个小小的手机似有千钧之重,她将全身力气凝于指间,终于按完号码。此刻,她选择先问候父母。座机、手机,全打不通,短信也发不出去。顾不得等杜宇风,她拉开门往楼下跑去,他知道去哪找她。
街上拥堵不堪,有人光着脚,有人赤着上身,有人在哭,有人目光呆滞,神情萎顿,望着天空发呆。有人拨打着电话,一次次的失望仍然停不下那双被赋予了期冀的手。小店铺都关了门,只有大型超市外人山人海,人们疯了般抢购一切能吃能用的东西,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毫无预兆的灾难。
倏忽间,阴霾散尽,阳光居然从厚厚的云层里挤出来透气。只是,今天的阳光透着瘆人的、阴惨的白光。
入夜,一家人端坐于电视机前,关注着这场8.0级汶川大地震。痛苦的呻吟,悲怆的、无奈的嘶嚎,一声声在苍野下响起。一座座坍塌的楼房,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搅碎了所有人的心。当看到成都的的哥自发前往都江堰接送伤员的报道时,杜宇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爸、妈、潇潇,我要去加入他们。”杜宇风的话干脆、简短,潇潇不会阻止他,他们身体里每一根神经都被灾区的人们揪扯着,很自然地在心里达成了默契。
“风儿,把这些钱拿着,替我们捐给灾区。我们老了,腿脚不灵便,帮不上忙。潇潇有了身孕,她去只会添乱。去吧,时间就是生命!”爸爸将厚厚一沓钱塞在女婿手里,表情凝重。妈妈眼里噙着泪,一个劲点头。
“风哥,若王师傅与你同去,你在车上打个盹吧,从凌晨到现在,你也没睡。”杜宇风眼睛红肿。
“妞,我没事,你要好好的,听爸妈的话,乖。”
门轻轻地被关上,潇潇的心变得沉重,她恨自己不会开车,无法与他并肩作战,只能在心底默念他一路平安!
5月12号夜,整个都江堰市一片漆黑,只能靠来回穿梭的救护车和出租车车灯发出微弱的光来辨识方向,这无疑给救灾工作带来很大难度。原本清丽幽绝的青城山下,绿荫浓翠之间,不见了云缭雾绕,没有了月明风清的感觉,听不到泉水叮咚的脚步声,只有鲜血在汩汩地流淌,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笼罩着人间。群山低首直视着惨烈的狼藉,江河哀吟催生着悲恸的泪水,各处的尸体已经残缺了家庭,徒留绝望的眼神。
到5月15号,一直没有杜宇风的消息,潇潇没有打扰他,她掂得出孰重孰轻。大家的心态渐渐趋于平稳,街道不再拥挤,天空透蓝。大地似已关掉了震动,改为静音模式,偶尔响起的铃声,非常骇人。
成都成了一座巨大的慢摇吧,接连不断的余震,令人内心颤栗,人们已懒于再躲避。乐观的天府人不需要伤悲,著名的休闲之都摒弃一切紧绷状态。
楚潇潇回到自己家后,刚打扫完卫生,门铃响了。打开门,王师傅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
“小楚,还好你在家,跟我走。”王师傅拉着潇潇就往楼下走。
“王哥,怎么了?你没跟他在一起啊?”潇潇略感诧异,王师傅是很稳重的人,不会这么冒失地拉着她就走,凡事总得有个缘由。
“小楚,走吧,不能再耽搁,公司的领导专门来接你的。”王师傅很着急,眼神有些闪烁。领导怎么也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搞得这般声势浩大。没来由的,潇潇的心慌乱起来,电视里的画面在脑海里闪现,难道他……?不敢再想,关上门,飞奔下楼。
“小楚,小杜同志在回来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灾区的路都被地震毁坏了,他可能没看清路面,撞上了一块山石。灾区的救护车发现了他,看到他的证件后通知了我们,正在省医院抢救。小楚,你放宽心,没事的,他身体那么强壮。”
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看模样是车队的领导,潇潇并不认识。虽然他极力安慰她,故作轻松态,但她能听出那话音里的掩饰。她的心在颤抖,越发堵得慌,不安的阴云笼罩着她。
“宇风太拼命,这两天来来回回往返多少趟了,也不回家歇一歇,他还说睡觉是浪费时间。前天夜里他到废墟去救人,差点被预制板砸了腿。昨天我实在起不来了,就随小陈的车回来了。走之前看到宇风的眼眶都快渗出血了,唉!”王师傅的一番慨叹将潇潇心底的慌乱放大了,不祥的预感,在她身体里迅速蔓延。
一路再无话,似乎,说的越多,越易制造一种悲情的氛围。潇潇的两只手紧紧互攥着,心里不停告诉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为了孩子,他也会撑下去。风哥,等着我,妞来接你回家。”
下了车,楚潇潇的腿竟发了软,明晃晃的阳光似在半空里打了死结,照不到她了。一股寒凉从她的脚底窜起,她的脚被冻住了般,每迈出一步都如此艰难。王师傅上来搀住她,快到急救室了,她身体里的能量又在瞬间被激活,甩开王师傅的手,拼命向她的爱人奔去。
医院里堆满了人,她总能一眼看到他,她的爱人,她的风哥,她孩子的爸!二十五年来,除了自己的父亲,她唯一爱过的男人——杜宇风!他躺在急诊室的铁床上,身上全是血,白白的床单浸满了血,光溜溜的脑袋也沾满了血。血,鲜红的血,模糊了他整个身体,泛着刺眼的忧伤。
楚潇潇冲到杜宇风身边,她眼里只有他,她听不清医生说了些什么,她只知道,纵然他脑袋上一根头发没有,每天却要洗得干干净净才出门,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头上污七八糟。她记得他曾说过,他的脑袋白天像太阳,给她光芒和温暖,让她快乐地工作。夜里则像月亮,赋予她宁静柔和,让她安然入梦。
她伸出手去,轻轻地,生怕弄疼了他,将他头上的斑斑血迹抹了又抹。
杜宇风努力地睁开双眼。他看到她了,那么乖巧、妩媚,教他怜爱不已。他多想再次揽她入怀,亲吻他赞美过无数次的令他心醉的眼和眉。可是,他真的没有力气了,他的伤太重,从最初剧烈的疼痛,到渐渐麻木。身体里沸腾的鲜血,在慢慢冷却,凝固,飘游出体外。
这几天没有陪伴在她身边,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他不认为自己伟大、无私、崇高,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子民,在灾难来临时,他有义务去尽一份责任。当看到聚源中学两百多孩子的遇难遗体时,他有一种魂灵被抽空的恍惚感。
杂乱的废墟里,家长们寻找孩子的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像一把把尖刀在剜他的心。他看到他们拼命在砖头瓦砾上刨着,他们把手当成了铁锹,不知疲累,不晓疼痛。他们附耳去倾听废墟下是否还有呼吸声,但凡有一点点生命迹象,他们眼里就泛起光芒,指间凝聚着希望,无论下面是不是自己的孩子,都倾尽全力。
地震过后又逢连夜暴雨,他们的车队像一条巨大的绿色水龙,艰难地在泥泞里穿行。每一辆车里都拉着伤员,每一个人都将方向盘抓得紧紧的,丝毫不敢松懈。只要能救回更多人的生命,他多跑几趟,又有何妨。每一天都在上演感人肺腑的故事,他做的这些,只是其中之一,很微渺。
很快,救援大部队来了,一切进入正规化,很多自发的组织开始撤离,他却坚持留下。直到今天,他发觉自己浑身无力,留下来已无意义,悄悄地开着车离去。或许空车返回让他有了松弛感,他满脑子都是爱妻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幻觉,他的腋下生出了双翼,向她奔去......他的至爱,他的小傻妞。
“风哥,妞来接你回家,不许赖床哦,赶快给我起来。”潇潇的眼里挂满盈珠,将满手的血迹偷偷地在身上那条彩裙上擦拭着。
“妞,傻妞,再给哥哥……笑……笑一个……”杜宇风因失血过多,声音也愈发微弱。他的眼在血色里闪着光,那一个初识的夏夜,真美啊!他的车灯亮处,有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在翻飞,在飘舞,一个女人能把花裙子诠释出灵动的韵致,这个女人,他不能错过。
他喜欢在沙发上躺着等她,聆听她的脚步声,那是他莫大的享受。他会耍赖,躺在沙发上不起来,她就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用她细嫩的指尖拨弄他光溜溜的脑袋,痒痒的,他心里却酥酥的。
一幕幕回望汇成一轴美丽的画卷,他的心漾起丝丝甜蜜。他不想离开,他多么爱她啊!他要与她,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涂抹未来的五色斑斓。心底涌动着万千不舍,他缓缓地抬起手来,想再一次触摸那令他无比心疼的小脸。他喜欢她明媚如阳光的笑容,她轻轻一笑,他便心花盛开。
潇潇坐在床边,温柔地凝视着他,极力储蓄着眼眶里的泪水,握住他不再温热的手,嘴角微微往上牵动。她明白,他撑着一口气,只为等她,他想掬一捧她的笑容带走,继续灿烂他的另一方天空。
“妞,我,困了……”杜宇风已是气若游丝,他只觉一团耀目的白光裹住了他的身体。骤然间,他的身子变得轻飘,被一片五彩云霞托着,越飘越远,越飘越远……明晃晃的太阳,从医院的玻窗投射进来,将他融成了一道白亮的光……
楚潇潇将杜宇风宽大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边,这双曾带给她无数暖意的掌心里,竟无一丝热度。渐渐地,有了凉意,往下垂着,垂着……再也不能牵她,再也不能拥抱她。那双清亮的眼也闭上了,再也无法将她装进他的世界里。刚才那匆匆而深情的一眼,竟是永别的挚爱!
楚潇潇紧紧地搂着他,抚摸他光溜溜的脑袋,一次次对他说着:“风哥,不许耍赖,起来啦,妞带你回家。”已经听不到他的心跳,那颗曾经灼热滚烫的心再也无法为她燃烧。好几天没睡觉,他真的困了,沉沉地睡了,睡了……
2008年6月1号,是杜宇风下葬的日子。这个日子是潇潇选的。这一天,属于欢笑和希望。灾难过去,阳光很亮丽,花儿在绽放,天地间漾荡着一缕缕沁骨的芬芳。这是他喜欢的味道,也是他期望的美好。
明晃晃的阳光,如一帘挽纱,遮盖住他隽永的风姿。他拉回的伤者都获得了重生,他们会延续他的生命,活得健康,活得久长!他走得如此安详,只说困了。在他不到二十八年的岁月里,除却许以她一次浓烈的爱情,其余的,都是淡淡的。淡淡地长大,淡淡地看着父亲离去,淡淡地为母亲分忧,淡淡地与人交往,淡淡地在牢里待了三年,淡淡地说一句“困了”,便睡了。
他说过,他讨厌煽情和哭泣,唯有笑容,才是医治伤痛最好的良药。他说的对,真正的悲伤,是泪水难以承载的。
时光轻浮,像水面轻浮的浪花,风流地轻轻掠过厚重的生命。一晃九年,夏天又到了,金灿灿的阳光铺展一个绚烂的世界。楚潇潇站在杜宇风的墓前,为他斟满一杯酒,轻抚着他的照片,轻轻柔柔地对他说:“风哥,妞来看你了,陪你吃杯酒吧。”
九年了,生离死别是她不得不放下的沉重,她只想把念风抚养成人,她的一生,可以减少一个遗憾。终有一天,她会与他相聚,化作一缕白光……
她从不刻意对儿子说他爸爸的事迹,只在每年的清明节带他来陵园拜祭。她要让孩子怀揣一颗平静的心成长,而不是被赋予了浓厚悲壮的色彩。每一年“六一”,她把孩子送到父母家,独自来看望她的爱人。
九年前,她婉拒了出租车公司为杜宇风申报烈士的抚恤金以及这份殊荣。这世上,无名英雄太多!可是,杜宇风的“妞”从这样的付出里,获得了另一种得到,她相信,这也是杜宇风希望的。
从陵园回来,楚潇潇蜷在那套已经陈旧的米色沙发里,静静地睡去。这些年,她总是这样,躺在这个沙发里,不管梦里还是梦外,她可以感知时空交错里一次次的轮回;在一次次感知的轮回里,梦着前世今生幻化离奇的约定、看清他唇边那一丝残留的欢颜、链接着无法言说的哀愁与思念。这世上有一种爱叫做——你走了,我还在,等你入梦来!
风起,纱帘微漾。一缕白亮的光穿透云层,直直地下来,泻了满屋……
“嘿,妞!我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