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追人游戏
在小学三年级的那个暑假，当我和奶奶从姑姑家小住归来的时候，没能再回到原来的家，而是直接住进了这所前铺后居的房子。我勤劳而不安于现状的父母，及时接住了时代的红利，举债买下这所房子，成为第一批下海弄潮的勇者。我们失去了之前的家——那个静谧而宽敞的院落，我告别了和弟弟在院子里嬉戏追逐的时光，告别了夏天矮墙上盛开的太阳花，也告别了墙角的蚂蚁洞......
这所前铺后居的房子地处繁华的商业区。白天，门前的街道是热闹的露天市场，形形色色的人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对于渴求探索未知之境的小孩子不失为别样的天堂；傍晚，两排空荡荡的摊床阻止了车辆往来，这里成了孩子们游戏的乐园。我不知道父母什么时候买下了这所房子，也不知道四年级时我将要转入一所崭新的学校读书。我没有来得及和之前的老师同学告别，也没有来得及整理我小小世界里的琐碎什物，更没有将老院子的模样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仿佛时光戛然而止，又瞬息间重新开始。还没等我来得及想念过去的人和事，一群新朋友就挤进了我的生活。吃晚饭时，街上的孩童追逐嬉闹的声音不断地吸引着我，我飞快地扒完碗里的饭，还没来得及听清家里人对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孩子的叮咛，便飞奔出家门。一群十岁上下的孩子在玩“追人”游戏。所谓追人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一群孩子分成两拨，互相追逐着奔跑。这群快乐的精灵用他们天真无邪的笑声打动着夕阳，夕阳又将半边天染红，给孩子们本就红扑扑的小脸蛋上镀上了一层金光。那天的夕阳似乎格外留恋地平线，久久不肯落下。我站在外围看了一会儿热闹，不知怎的就加入了他们。无需自我介绍，在游戏中，我很快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那天他们叫我“小红”——因为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在我快要追上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时，她突然摔倒，膝盖擦破了一点皮。女孩爬起来，当用手去擦膝盖上的灰土时，发现伤口上渗出了几丝鲜红。她的眼圈立刻红了，泪水在眼里打转。小孩子总是把流血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扎高马尾的女孩泪水里的恐惧大于疼痛。我既内疚又害怕，小心翼翼地安慰她。“呀！张妍，你膝盖磕破皮啦！我去找你妈。”这个声音让我的恐惧瞬间多于内疚。我无助地看着那个瘦瘦的短发女孩跑开，像个等待审判的罪犯一样呆立在原地。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情况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对方家长领着孩子上门告状，换来父母几句训斥。这样的训斥既不会影响友谊，也不会滋生仇恨。可是，对于那个年代的我们来说，让父母操心已是天大的过错，是件极不光彩的事。过了片刻，瘦瘦的短发女孩飞奔回来，对我说：“张妍她妈说没事！”我才如释重负，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游戏又继续下去。那个短发女孩叫陈爽，她住在教师小院从外往里数的第三户，再后来，我们成了好朋友。当太阳完全隐没于地平线之下时，白天的燥热仍不肯散去，这燥热就像孩子们不得不回家的心情一样。路灯将要点亮的时候，只剩下我和陈爽。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瘦瘦的短发女孩。她长得很漂亮，皮肤微黑却瑕不掩瑜。她有一双漂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这双顾盼神飞的大眼睛不但会说话，眼神里还总是带着友善的笑意。我们在我家门前聊天，直到华灯初上，胡同口传来陈爽妈妈叫她回家的声音。我不记得我们聊的什么，只记得整个过程愉快而投机。临走时，陈爽说：“我领你认认我家的门，明天你来我家玩。”我在教师小院的门口停下脚步不愿进去，尽管陈爽再三邀请，我仍然止步于此。我知道在这个时间贸然进入陌生的小院并不妥当。家教是一个无形的指南，它不必事无巨细地向你交代人生中每件事如何应对，但是它总能让你在关键时刻很自然地做出恰当的选择。我刚进家门，奶奶就絮叨起来：“小姑娘家家黑天半夜的到处乱跑个什么劲儿呢？黑灯瞎火的，遇到坏人怎么办？天不黑就不知道回家！”我接了一水舀子自来水，一口气把它灌进肚子，用手背抹干嘴角上残留的凉水和额头的汗。奶奶接着数落：“刚扔下饭碗，没等饭粒到胃就往出跑，刚疯完汗还没散完，就用大凉水灌你那热腔子，赶明儿个肚子疼你可别找我给你揉。”我笑嘻嘻地说：“我就在咱家门口和后院小孩唠嗑，你没看着我？”“我出去时，门口一个人儿没有！我平时告诉你出去和大人说一声，回来也言语一声，这些都是白说了。”奶奶生气地说。“我就去了旁边的胡同待了一小会儿。你出去找我的时候正赶上我送后院小孩回家呢！我把她送到她们院门口就回来了。”“你才多大个人儿？还送人家！咱们刚搬来，和这片儿谁家都不熟。可不能乱往别人家跑！你知道人家大人乐不乐意让小孩去闹？她家大人又是个怎样的脾气品性？初来乍到，可不能毛毛愣愣的，凡事都得加小心！”“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我不耐烦地把声音拉得老长，最后还是补了一句让奶奶放心：“我没进她家院，就送到门口。”在我小的时候，我似乎从来没把我奶奶的唠叨太当回事，既不感到厌烦，也不觉得有什么用处，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发现，我这辈子所有的修养，都缘于奶奶的这些唠叨。她时时，事事都在教导我如何做一个自持、自爱、自重、自律的女孩。她告诉我做人最要不得的是占便宜，作为女孩这一点尤为重要，女孩最要不得的是懒和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