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界(修改)

前几天,母亲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听到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去安亭的路上。我赶忙将车子停在路边。

八十七岁的母亲很少给我打电话,因为她不识字。老年机上yes和no键还是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正月里,她孙子教了一天才记住的。母亲不认识自己儿子的名字,打电话时便挨个号码的揿,打通就挂掉,然后静等着电话的铃声。

所以,这个电话还是我打过去的。母亲接通电话便问:“三毛子该?还是二毛子?”三毛是我弟弟的小名。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和隔壁的吵了一架,因为“在北埂之渠边点了几行黄豆,隔壁的说点过了界,我说没有,就吵起来了,吵得很厉害,以我老早的脾气我们俩就干起来了,现在我忍了,她都不让我走她屋后的小路。”

住隔壁的是我喊“大妈”的老人,比母亲大一岁。她们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以前在前头墩子的老屋就是山墙挨着山墙。弟弟分家后房子搬到北埂之渠边,母亲和他过。大爷去世的早,大妈将七个孩子拉扯大,结婚的结婚,出嫁的出嫁,最后也是和她小儿子过,依旧是邻居。记事后看见她们吵过几次,但都没记仇,很快就会和好的。去年回家几次,每次母亲都喊她过来吃饭,我相信大妈家来人也会喊母亲吃饭的,她现在也是一个人住。

北埂之渠是村里的,渠边的路是集体的。

“就为这事吵架?”我说完这话立刻就后悔了。话,没错,错的是语气,像儿时父母埋怨我们的那种。果然母亲的口气软了:“我不理她,她不让我走,我就走东边,没事就不出门,呆在家里。再讲,沟坎对着谁家的房子就是谁家的,我左看右看真的没过啊。”我对她说:“三毛五一就要回家,我让他去问问。”母亲立刻就精神起来:“你呢?回不回家?”我吱唔了一句:“还不知道呢。”

这个月头我回去做清明。四月一号是礼拜六,我们一早赶往江北几个地方去上坟,中午在母亲家里吃饭,然后去大山玩了一会。归来太阳挂在西天依旧灿烂。母亲准备好了晚餐的食材,弟媳妇掌勺,妻子打下手。锅屋里热气开始升腾,油香菜香四处弥漫。我去屋后散步,发现母亲踱着碎步努力跟过来。她的关节本来就不好,去年这个时候又摔了一跤,看上去一只脚没落地,另一只又放下来,双脚落地的频率快过走动的节奏。她来到我身边,说要带我看样东西。我一脸疑惑,跟在她身后走过北埂之渠,拐过村东的小路,来到一块栽着油菜的开阔地前。还记得这块地吗?记得,叫六斗。你的地呢?这里,不,这里。我的脚有点乱,踩不稳窄窄的小道。母亲指着油菜中间一棵木槿说,就是这三双。说着弯下腰,手想扒开脚下的泥土,但土太干,扒了几下,只留下几条划痕。她直起腰,花白的头发一倾一扬,显得有些凌乱。这里埋着石头,是我老早留下的地界。我活一天少一天,假如哪天我突然走了,或者你在外面实在待不下去,家来就把地收回,自己种。

我当然记得这块地,小时候捡麦穗,拣豆芽都跑遍了。上初中那年土地到户,这里我家分了三双,南北方向,估计有两百米长,并且是头一家,西隔壁是吴家墩的地,他们是东西方向,顶多五十来米,再西边就是一条小路,将北大地和六斗两块地硬生生的一分为二,并且各有各的地名。

母亲很在乎她的土地,每次锄完草,都要立在地头埂,竖起锄头竿子,像泥工吊线似的左看看,右瞄瞄,若发现有一点瘪进去,立马跑过去用锄头角掏回来。用她的话说,我不想占人家的,别人也不要想讨我的便宜。我分家时这块地归到我的名下,后来土地更动,我又分到了一点,在二十七亩,那方地包给一个种地大户,改了水田。我想,母亲埋下的石头肯定是找不到了,好在有土地证,大致的方向偏不了多少。不过地界永远还是刻在母亲心里。

前几年回去,母亲和我唠叨过,说她没事时经常去六斗转转,地是给别人种了,不要人家租钱,但我还是跟人打了招呼,可不能让隔壁人占了。地是我儿子的,说不定他哪天回来要种呢。

我听了只有笑笑。

现在我跟着她往回走。

母亲说,房子,车子,票子,我看都是空的,这土地最实在,去地里兜一圈,再慌的心里也都踏实了。我和你大就是抠了一辈子泥巴,过了一辈子的。没给你们留下什么家产,也没给你们留下负担。

快到屋边,我看到屋后的北埂之渠斜边整得像梯田似的,每层种了一行玉米,共三层,平平坦坦而又有棱有角。我就埋怨她,这沟边怎么能去种,万一不小心滚到沟里,这么深的水,多危险。这话很熟悉,儿时听母亲说过,现在变成从我的口里吐出来。我用锄头撑稳了身子再挖的,没事。有事就来不及了,你想想这三行能收多少,我们回来一趟,用的钱能买一拖拉机六谷子。这季收了就不种了,我保证,嘿嘿,能收一担六谷籽呢。正月里捉了二十只小鸡,现在六七两了,下蛋时吃六谷正好,你们国庆回来就有新鲜鸡蛋带走了。

现在想想,大概是在那里种六谷子惹出来的事情。

礼拜六,弟弟一家来我家玩,午饭时我突然想到母亲电话里说的事,便问他知不知道。弟弟笑笑,哪有什么事情啊,只不过是说了几句气话而已,大概是想你回去呗。

弟弟在笑,我笑不出来。母亲一辈子都守着那方土地,现在老了仍不愿意出来,白天守着菜地,夜里守着孤灯,守着漫长的黑夜,也守着一种茫然的快乐。

母亲是,大妈是,程家墩许多孤寡老人也是。我没有理由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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