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去世已经三年多了,她生前搭在祖屋旁的瓜棚还没有散架,娘见它结实,不忍心空着,今年种了葫芦让其攀爬。上次回老家,兴致忽来,到祖屋去转转,竟看见瓜棚上面爬满了葫芦瓜藤,茂密的瓜叶下,大大小小地吊着十几个瓜儿,一幅兴旺的田园景象,宛如祖母在世时的情形。睹物思人,不由得让我想起祖母。
祖母一生三嫁,际遇如萍,亲历过青年丧子丧夫、老年再丧子的大悲大痛,艰辛倍尝。五十多岁时嫁给祖父后,算落了根,可没几年祖父就过世了。从此祖母开始一个人生活,在祖屋里一住就是后半辈子,直到脑溢血不省人事,弥留之际才按照家乡的风俗将她背到我们住的新屋去。祖母凭着勤劳的双手,养鸡种菜自给自足,七十多岁时用自己卖菜秧的钱医治好患了几年的白内障,最终以八十三岁高龄寿终正寝;生前从未向我们要过一瓜一菜一丝一缕,反而是她不时地拿她的瓜菜接济我们,这种不求于后人的风范保持到去世。
瓜棚是祖母晚年生活的寄托。她还能挑得动小木桶浇菜时,她的瓜棚搭建在村边的池塘边或菜地里,等到无力挑水了,她才把瓜棚搭在了祖屋边的空地上。瓜棚是越搭越近了,像祖母的活动半径,可她还是顽强地搭建着,珍视着瓜棚。有了瓜棚,年年爬上一两条节瓜、南瓜或者葫芦的蔓儿,祖母一年的蔬菜也就能够自给了。祖母与瓜有缘,侍弄瓜苗的那份精心,像母亲对婴儿的怜爱,瓜苗们也争气,仿佛有灵性般懂得感恩,都争先恐后地抢着结瓜,常常过了季节,瓜还长着。
祖母一生孤苦,晚年孤寂,却能得以长寿,我想是得益于她种点瓜菜添乐趣,活动筋骨和饮食清淡的原因。我每次回家看望她,都只见她的菜碗里不是葫芦瓜就是节瓜。偶尔买肉,也舍不得吃够。年里的腊肉,到清明了还挂在山墙外晒着。然而,每次见她就着那简单清淡到极致的菜吃饭喝粥,又分明显得那么津津有味,回味无穷似的,连碗沿儿都要舔个干干净净。我们想接她一起吃住在新屋,她还不愿意,说再过些年再说吧。结果我们就没有和她一起生活的机会了。
晚年的祖母,是这个她反复搭建的瓜棚陪着她度过的。一架瓜棚,一间老屋,一个老人,瓜棚寂寞,祖母也寂寞啊。我难以想象祖母后面几年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她已经萎缩得佝偻矮小的身体,是怎么搭得起这个瓜棚的?毕竟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了啊。平常的日子,她还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先是提了笼箕去村巷里捡拾几笼箕猪粪沤农家肥,才回家煮粥,然后到小溪边洗衣,吃了早餐就去侍弄瓜苗,午后虚掩着门,躺在床上小寐,如此打发漫长的一天?有时,我去看她了,撩开蚊帐,喊了她,她才发觉,然后起来和我说话?或者叫我帮她把线穿过针眼,好让她缝补衣服?是的,记忆中是这样的。如果不是这样,那祖母另一个样子的日常生活又是怎样的呢?我想像不出来。我发现我关心祖母晚年的生活太少了,我回去的次数太少了,我应该多陪老人说说话,多听听老人讲讲过往的人生和故事。而不是嫌老人唠叨,嫌老人糊涂啊。
而祖母是怎样对我呢?她是每次见我,都问我现在做老师了没有?在哪里教书?在她的世界里,世上只有教书这个行业,其他的就是当农民了。而教师无疑是她眼中最好的职业。我无数次地解释,祖母还是听不懂,她为我还不是教师,为此而倍感失落。我的解释,她误会成了我仍是代课老师,还不是民办的或公办教师。末了,为了宽慰她的心,我只好把自己的职业说成是教师了。祖母听了才欣慰地笑着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就不挂心你了。这是一位桃花源中的老人,单纯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祖母不知详情,却又每次都关心地询问。
祖母老了,可祖母再老,仍时刻准备张开她残存的羽翼,庇护着儿孙啊。直到老得永远闭上了眼睛,留下一个简陋的瓜棚,像祖母张开的羽翼,让我看到里面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