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到现在寄住的地方,要经过两条河流。一条,在本县,当地人叫它“北面大河”;另一条,则是两县的交界处,犹如楚河汉界,叫它“南面大河”,河的北面是我的老家所在地桐城,南面是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地方---怀宁。说心里话,在我心目中,孰轻孰重,还真是一时说不清楚。其实在一个地方居住久了,似乎没有了老纠结自己是哪里人的概念,一切遵循随遇而安。到了四十开外的年纪,究竟是哪里人,已经显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把自己融入当地。皆云:自古天下一家。没有地域概念,这样最好,少了那份对外来者或者戏称是“舶来品”的蔑视与抵触。
然而县外与县内之间总是有些区别。比如我从小跨越的两条河流。它们都是泥沙型河流,具体发源地我现在还不知道,但知道它们的归宿,同是浩瀚的长江。两条河流因所属地不同,因此待遇便不同。北面大河在本县,自然早些年就架起了横贯两岸的水泥大桥,两岸人来往自由、方便,如履平地。但是南面大河就不一样,因为两县的交界,所以从我记事时开始,总是隔岸相望而一时无法抵达,大都依靠竹筏过河。这样的情形,随着十年前大桥的建造,凭借竹筏过河才成为历史。从此,两地往来通畅便捷,再也不用为每次的过河发愁了。
回想起来,我与两条河还真的是有不解之缘。特别是两县交界的南面大沙河,从小对于它就有着深厚的感情。在我的生命里,注定是经常相见的地方。每每跨河而过,总忍不住把头伸向车窗外,看两岸人家遥遥相对,看河道流水时涨时落,油然亲切稔熟,心中涌动着一种别样的情感。这情感里包含着往昔的眷恋,包含着对现实的原谅。在这一刻,所有的荣辱与得失仿佛梦幻一场,所有的计较与失意也如烟消云散。面对河流, 便是找到了心灵对话的地方,找到了生命寄托的地方,仿佛自己还是少年时代那个诚实的乐观的孩子,对生活又充满了无尽的憧憬与向往。
确切地说,对于河流的跨越,在我生命的胚胎刚形成时,便开始了。我生下来便面临这样的现实。母亲的家就坐落在南面大河靠南边的河埂上,一个叫做余老屋的村庄,依埂绵亘数里。孩子小的时候,谁不依恋外婆家呢。逢年过节,母亲与父亲总是带上我,长途跋涉穿过长长的白果圩。两十里的路步行,对于年幼的我,是漫长且艰辛的。时常走到半路,便磨磨蹭蹭开始耍赖,每每这时,父亲与母亲总是轮流着让我象壁虎一样趴在他们的背上或者象胜利者般高高在上骑在肩上。尽管父母手里还拎着看节的东西,但他们驮着我似乎并不感到怎样的累,一路上有说有笑,或许,驮在他们身上的,是他们放在手掌心上养的宝贝儿子,身累心不累吧。
到外婆家所在村庄约两里路的一段河埂,有两个渡口。渡口处的河面视野开阔,两岸地势平缓,易上易下。一年大多数的时间,河水都象成稳的中年人,齐人家洗衣石的高度,不缓不急徐徐流过。这时河面宽阔如布扯开,波澜不惊,实则河水暗中湍流。站立河的对岸,无法探知河水的深度,只能面对远远的对岸,扯起嗓子吼一声:喂!在吗?过河了!瞬间,对面的树荫下,有短促嘹亮的回应:来了!遁声远望去,只见一只竹筏,箭一般地在水面上愈行愈近。筏近岸边,撑筏人灵巧地摆直竹筏,利索地拿起竹篙,钉子一般牢牢插入河水中,竹筏紧靠河岸,纹丝不动。我与父亲母亲小心翼翼地沿河埂而下,有些胆颤心惊地站在仄仄的竹筏上,生怕它不能承受所行之重。撑筏人见了,掇好凳子,让人一一坐下,然后微微一笑,坐好了!用力将竹篙点触河岸,一磕下去,竹筏便在水中轻快地漂移出去。撑筏人一竹篙撑入河底,弯弯的竹篙卯足了劲,收放自如,竹筏便在河水中哗哗迎流而上,船头溅起一簇簇泡沫般的浪花。宽阔的河面上,竹筏象只欢快的大鱼,驮着我们在河中央逆流而上。此刻,两岸的房屋与树,纷纷向身后倒去,但河水依然茫茫一片,让人无法知道停靠何处。只是撑筏人清楚,在岸边哪个地方落脚最方便最就近。眼见快到了,优雅地挺直身子,竹篙靠近筏尾,完美地划个弧形,眨眼间,竹筏在水流中钉住,蓦地横过身,随水流缓缓退后往岸边悠悠靠去。
春夏的季节,春天河水初涨,夏天河水鼎盛,过河,是要依赖竹筏的。过河按人头点,每人三毛,有时见孩子太小,也就算了。每年的梅雨季节,河水暴涨,浑浊的河水如野兽般啃着河堤,汹涌的波涛携带着上游的树杈甚至是人家的家具或者鸡猪之类,纷至沓来。这时摆渡的也收了竹筏,渡口暂且停渡。咆哮的河水鼓涨着两岸的堤坝,随时想找机会冲出河堤,恣意地扑向河堤下那一望无际青碧的稻田。确实有要紧的事过河,就绕道十里之外人行河上的大桥,无非多花点时间。
到了夏暮早秋,河水就显得温顺多了。随着夏天日头的猖獗渐消,河水也渐退,露出自己真实的本性。河流安详宁静,阳光照射下的河水象透明的玉,闪着晶亮的光泽,清澈的河水中甚至可以望见水流的褶痕。而水底时聚时散的河沙,悠缓爬行的河螺河蚌,攸尔往来的苍条,河流中处处活跃着生命的气息。此时过河,大都弃竹筏,下河趟过。大人们高高卷起裤腿,一直卷到大腿沟,孩子们干脆脱个精光,双手高举鞋袜衣裤,在齐胸口深的河水中仿佛移着太空舞步。撑筏的见了,心中自然有点难受,一屁股坐在河埂的草丛上,抽着烟,偶尔甩开嗓子唱上几句拼凑的黄梅戏,或者在河边牵个丝网,放几只虾罩,卡些苍条,诱些河虾,好作下酒菜。
冬天河水寒沏透骨,即使河水渐枯,也畏冷不敢下水。大片大片的河床裸露,走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一步一个脚印,行走变得困难。用脚踢起,纷纷扬扬的河沙似高压水龙头喷洒开来,有时会钻进脖子里或者头发里,弄不好也会钻进眼睛里,这纯粹是自作自受,怪不得谁。河道萎缩至河中间约摸两三十米之距,这时过河,竹筏已无用武之地,被撑筏人收回家了。撑筏人找来数根树桩夯入河底,然而用粗铁丝扎紧长短不一的木头,一座简易的木桥应运而生。有时看桥的不在,但木凳仍摆在桥头,上面放着铁盒子,桥头边沙中斜插一个纸牌,上面歪歪地写着一排笨拙的黑色毛笔字:过河每人两角,不准不给,谢谢合作。只是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很多,至于给没给,也只有天知道。
小时候年年跨越这两条大河,是再也正常不过的事。即使外婆早早过世,外公时常绷紧着脸,但是母舅在,他比我只大十来岁,我还是经常去的。一来母舅喜欢我这个外甥,二来,母舅有整箱的小人书,深深吸引着我。后来念书去外婆家就少些,可是,人的命运往往回环往复,谁也无法预料今后发生的一切。在老家中考失败,我无奈地选择在外婆家边一所久远中学复读。复读的三年,是我刻苦求学的三年,倍感神伤的三年。只是谁也没有注意或留意,偶尔深夜,我无声流淌的泪水。整整三年的春夏秋冬,我无数次跨越这两条河流,满怀屈辱与惶恐,又满怀坚强与希翼,此中的情感,谁也无法体会。我的青葱岁月,随着河水的流淌,也日渐丰满。我深深渴望并等待着,终有那么一天,我亦如梅雨季节这滔滔河水,一路浩浩荡荡,向着长江永不停息奔腾而去。
命运总是安排着我与两条河流千丝万缕地相连。四年的粮校毕业后,我分配到怀宁的粮食部门工作,又面临着时时跨越这两条河流。后来恋爱,妻老家竟然离我外婆家不到五里之遥,一个美丽的叫做三鸦寺的湖边。两条河,象是两条命运之绳,紧紧地缚住我,让我时常不离其左右。虽然每次老家与单位之间往返,经高河走206国道过大桥方便些,但是,我总爱绕道凉亭走王山到白果的乡村道路,一次次跨越这些年所熟识的河流。缓缓而过并深情地凝望,凝望逶迤的两岸,凝望悠远的河水。我这样的深情凝望,是想得到什么还是在丢弃什么呢。
是的,人生就是一道河流。你的努力与付出,决定着它的长度与深度。河流中汩汩流淌的,是你比黄金还要贵重的光阴。只是,它愈流愈少,无法重新来过,生命所赋予的河流,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只有一次。当我每次经过现实中的河流,而回忆起自己已逝的那些岁月,时常为自己的懈怠而惭愧,为自己的平庸而羞耻。其实我多么希望自己的河流如白浪滔天,自己仿佛是那个已经多年不曾相见的撑筏人,勇立潮头,轰轰烈烈作一回时代的弄潮儿!可是,没有能够。每当我伫立桥头,凝视这昼夜永不停息的河水,深深懂得,只有时向前,才有流进长江的机会。不要对生活轻言放弃,不要对生命轻意无视。河流伴随我一生,以它不绝之流水振耳发聩,必将提醒着我的一生。再次感恩融入生命中的两条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