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张卫东,生于1959年底。80年代末开始写诗。自印有诗集《幸福日子的艰难时事》《物色》《从来处来》《一个“逃课生”补交的作业》《时间的镜子》。现居成都。
水街之夜
他真知道什么叫“高处不胜寒”吗?
如今谁能说得清,怎样做
才能 “一樽还酹江月”
而事实是,今晚的天公矮了三寸,
先是乌云盖顶,后是细雨
点点,而右边的桂花树
已从根部幻变了无数溢彩的光颜。
是宋时鼓点,还是唐时的
花伞,一袭水袖舞动的
美又能说明什么?人们伸长脖颈
叫喊着,手机上的电筒随
主持人的呼唤一起晃动,
以期把这“良宵”推向下一个高潮。
大数据真凶!刚才那个因
“东坡鱼”刺卡了喉的人
正对他的夫人说:已经九点过了,
我们走吧,去看看街头的
楼阁用灯火渲染的整体
效果——回客栈前再拍几张照片。
同时他又在想,是否真会
因高兴而“乘风归去”,
像一粒尘埃坠入星云碰撞的边沿。
2023.4.21
东坡湖畔
满目开放的牡丹花并没让我害怕,
虽然,走在前面的人
和我拉开的距离已有三百码。
但我松弛的胃部已没有十天前的
痉挛,清醒的意识
告诉我,迎面吹来了不老的风。
看那座塔,直线距离约有两公里。
此处过去,树荫浓密,
可时间却追不上一条锦鲤。
我知道这湖中的水源来自岷江。
若沿古蜀之路追下去,
就能听见先祖们悠远粗粝的呼吸?
可我不能想得太多。这是
草长莺飞的季节,这里曲径通幽,
拒绝所有的伤悲和不幸。
对,这里没有“十年生死两茫茫”,
没有现代版的“乌台诗案”,
更没有想象中矛与盾的恐惧。
有的是让你无法闭眼的春色满园,
它们周到用心,旖旎且精细,
嵌进了所有可能的现实。
2023.4.23
自嘲诗
其实,真谈不上什么成熟或不成熟,
谁又能完全顺了谁的意呢?
不要说木头,钢铁又能
怎么样嘛?就凭你那点微小的付出?
而这,恰恰是你的不成熟。
没关系,你尽管反复提,
尽管再让度一尺,让发霉的面包屑
坠入多年后梦魇中的闪回,
像墙上老人逼视的双目。
刚才你又说,那些曾经抛光的诗句
并不响亮而刺激,如今已
纷纷老去并化为风中的
烟云。当然,是时扬起的悲鸣肯定
不是乌鸦的诅咒飘在雾中。
现在,我们确实已很少
讨论,让彼此的心继续沉浸在孩子
般纯粹的爱慕里无拘无束,
而是充满幻象的在个人
自由或无比自信的茶水中莫名放逐。
2023.4.26
词语的转换
请别再用这个词了。谁没经历过可怕的
“至暗时刻”呢?是的,你的哭腔
让人心悸。能换个说法吗?
我知道,创造一个新词的确不容易。
不,不,你无需沉默以对或
刻意回过头来证明什么,就像我的今天,
时不时也会冒出几句先秦文言文。
你不想写什么就别勉强吧,
无论有声还是符号的形式。不是吗?
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真实的
北斗七星了!音乐,或诗歌都应该写出
具有方向感的那个音部。昨天吧,
一个诗人因为饮酒而仙去,
在春天多雨的“末端”划下了生命的
又一个休止符。对,对,你
不用再去回避什么,就像我们彼此曾经
也是一个词,一个句子中的核心。
当一个又一个朋友的死讯
越空传来,悲恸后还能剩下多少个
有效的词?是的,我早过了
再说什么 “青年、梦想、激情、呼号和
奔走” 的年龄,虽然我还会遭遇
无数的“至暗时刻”,只要
还能活下去,就会看到更多恶人的
下场,就会给更多善良的人
报以善意的回应,即便在我和你们之间。
2023.5.3
时间或语境
你说交谈中的某些话题有时是突兀的,
不仅仅关乎谈话的内容。他问,
最近你都写了些什么?噢,
我们前段时间刚好读了同一本书。
对,不要过分畏惧谈话的难度,
无言以对的窘迫不一定出自什么套路。
过往的经验中也有打结的时候,
而不是谁必须要去说服谁。
非线性的经历如何才能首尾呼应?
这个问题绝不是一本书的阅读
那么容易,可以随便分享给某个朋友。
比如某次见面,除去花开般的
问候,似乎就无话可说了,
而此刻,对方也在等待你先开口。
“我是准备了话题来的!”你看,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双手已开始发抖。
这满脸的矜持。友人间的谈话
也需要刻意装扮或掩饰吗?
猜测肯定是难受的。可无所顾忌
的打开就真的没有交谈的障碍,
就不会因忘了对方的癖好或触动他或
她的某根神经而发生想不到的
结果?开花的春天不只是
属于你的,蜜蜂的辛劳谁不知道。
你事后不住地想啊想:交谈的
时间或语境,如何才能控制它的野性。
2023.5.6
退休生活
阿布舍克·米什拉对我说,我曾经
在这条路上无数次往返,
欣赏樱花,无论在春天或秋天。
然而,在我现在居住的
牛沙北路沙河边,小广场上每天都
有跳舞的女人,论年龄
她们其实和我差得不多。对了,
这条小河现在水质清澈,
我喝茶一般爱到对岸的“半岛春天”,
沿途和那些或许认识的
老人打个招呼。他或她们喜欢
搓麻,我三十多年前就
戒啦!若要走得远些,我就坐公交
或乘地铁,偶尔赶时间,
我也打个滴。只不过这种可能
已越来越少。你说得对,
除了渐渐老去,我确实没什么变化,
还是有些性急有些调皮,
有些敏感,还有些怪僻的情绪。
我就这样,尽管无奈于
孤独与寂寞的相伴,但麻烦也少了
许多。相对某些个邪恶,
我永远不会与之踏进同一条河。
我们已联系好了,后天
就去昭化古城,看看那里的“三国”
2023.5.10
在昭化古城投住民宿
你好,老板娘!我们两口子是来自
成都的,特来投住你的民宿。
不错,小院外观很古旧,
时尚在于室内的装修。你看,
坐便器是智能的,虽然说,看上去
有点不搭,可其它的陈设嘛
都是木质的,雕花窗格,
尖尖的灰屋顶,足可以让你
想起从前的日子。夫人,三十年前
我难道没有感动过吗?在你
接受我捧上玫瑰的那天,
我回答了客人们多少个提问?
今天想起来,那都不过是些小儿科。
记得那天晚上天空真的有个
心形图案,我们就忽然
在乎起一颗星或一只“春卷*”。
对,从那天开始,谎言编了一年又
一年,让清贫去无数等待中
企盼。但有时一瞬间的
疏忽啊,亦或十多年的窘迫,
确实让人很伤感。“昭化西市”不是
“朝花夕拾”。武皇帝既然已
魂归故里,皇泽寺我们
就不去了罢!东城门楼侧的
“三角梅”可以算个例外。你不是说
城墙根下的中餐馆吃客不少,
看着挺不错吗?明天从
剑门关回来,我们就来这儿
吃饭,不去江边招惹山里的野狐仙。
2023.5.12
* 当年朋友养的一只小花狗,对主人非常忠实。
在剑门关,我看到一对锦鸡
和太白的鸟道没啥关系,它们在林间
跳跃,穿行,一系列慢动作,
一种延迟感竟让我忘了
打开镜头中的手机。看它们颈冠绯红,
蓝色背脊下白色胸羽,尤其
是黑翅膀后长长的尾翼,
像“雄飞雌从”的追逐,更像一种嬉戏。
不是当年欲渡的猿猱,这是
仙女廊馈赠的一道惊喜。
山顶的玻璃栈道就不去了!攀援提示:
六十岁以上游客,安全自负。
相对于飞鸟,不是可以
转换的词语。此去绝壁廊,坐观光车,
一路葱郁朝前跑,很快
八里地——此距关楼两千米。
从卫生间出来,我们就徒步踏上下行
石级。哇——关口两侧
壁立千仞确实险峻。冷兵器
时代“一夫当关”,万夫丛中谁能质疑?
现在,这神奇仿佛更像
一个隐喻,发散着探访者的
想象力,然“姜邓斗智”也可重新演绎?
就像先前我们偶然看到
的那对锦鸡,绕着山腰间的
古木,浑然一体,听不见一丝丝悲啼。
而我们,更像一种退步,
不见冰崖转石,也无飞湍的
瀑流,坐缆车上山,就为少走点儿路。
2023.5.14
嘉陵江在此画了个太极图
从空中看是这样,在昭化古城,
还有啥是出离八卦的阻碍,
让放松的时间在鞋子
上自由摇摆?不需要恍若隔世 ,
你就能渐次触摸江石纹理,
以及文庙,考棚,或
沧桑的古道。从西城门楼下来,
穿窄巷,过剑刀坝君臣园,
时光照进了老木门里
建于明代有着四重天井的辜家
大院。木桌木椅木质窗格
别再追问它们的新旧
或来历了。都说这里有着千年
历史的豆腐宴,沾水豆花
是加热、办好佐料后
端上来。午后,我们在东城门
茶馆要了一杯素毛峰一杯
柠檬茶,伴着满街的
花生绿豆饴糖芝麻糕的吆喝声,
想象着来拍外景的影视人,
……确实有些奇妙的
穿越感。是啊,这儿什么建筑
都要冠以葭萌二字,却未
给予出处的诠释。看,
四大牌坊分别矗于古城的四个
方向,葭萌亭守在城中央
像在平分阴阳。卯榫
于多次毁损后重建的房梁之上,
精细的瓦当,就像无数个
故人的眼睛,凝视在
斜阳西下的路口,盯着游人们
仿佛侧脸的打量。拐进另
一条窄巷,观花的人
又谈起外化内化或灵性的老庄。
2023.5.16
城里没有树叶卷起的青草
真对不起,帕特里克 · 卡范纳*,
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你的诗,
所以对你的某些表达
还不太习惯。我知道,当月亮
又收去了荒草长在石头缝
里的光亮,村子里的
雄鸡就不那么安静了。想想看,
怎么可能让你去为城里人
代言。这无所谓遗忘,
三十多年前你就发誓要离开这,
像此刻走过街头某个拐角
的人,满身的汽油和
樟脑味。别说谁是谁的胜利者,
好吗?就像别去数落她们
袒露的胸部,大腿和
香水。当然,你也永远不会是
那只午夜跳进篱笆的野狼。
兔子们真的十分可怜,
望着树叶卷起的山坡下那刚才
冒出的青草。但城里不是
这样。你说,卡范纳,
谁像个“傻瓜爬出了童年的国度*”?
2023.5.19
* 帕特里克·卡范纳(1905—1967),爱尔兰
诗人,小说家。
* 取自帕特里克·卡范纳诗《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