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至《庄辛说楚襄王》,同感楚国之将亡,生灵之俱灭。悲从中来,心摇神曳,不能自持。遂作此篇,以抒怅郁。
周烈王四十六年,冬。戌亥之交,天枢凌穹,轸斗骤亮。一声啼哭,在郢都王宫高唐台内炸响。
怀王大笑,推门而入,道:“月前方令大司马昭阳借遣公子高之机伐魏下八城,雪径山之耻。今又续裔,得一长子,天佑大楚,寡人幸甚!”
南后攲倚朱罽,望着玄褓中的骨血,苍白的脸上泛起笑漪,“见过王上,幸添一丁,还请赐名。”
怀王正欲之对,唐昧趋入,曰:“王上,王上,大兴之兆。天枢凌穹,轸斗大亮,八百年来,惟庄王初出有此吉象。此子贵格,可颉庄王,或犹胜之。自肃王以来,调修养息六十余载,楚之运祚,当兴于此,有王天下之势!”怀王喜不自胜,倏而呼曰:“本是嫡长,当为太子,百年承位。如此,赐名‘横’,纵横八极,切毋负寡人之命。”南后大悦,强起稽拜。
可谁也未料,十年之后,彗星冲月,破轸斗而西,引天枢并参井。世事如此,草芥惟哀。
周慎靓王三年,熊横五岁了。南后体弱,为郑袖侵。而怀王方肩七国纵长,筹谋伐秦,事务繁忙,简牍盈筐,亦无暇顾之。遂使庄辛为傅,以教公子。庄辛者,庄王之后也。熊横秉庄王之星降,又遇其后嗣,因缘不浅耳。
二人初会于桃林,时熊横稚幼,绕树跃趋,惚而触庄辛之怀。辛观而异之,唇红齿皓,眸邃眉遒,好一个绝色童子,乃笑曰:“顽童戏树,复触其傅,他日南面,逸趣之闻。”横惊而问:“我师为子?”对曰:“然也。”“一人闷闷,二人洩洩,先生同戏乎?”庄辛不过弱冠,玩心犹重,辄许之。趋跃以藏捉,捶摇以落英。追西鹊,逐东兔,汲南浦,分北桃。戏游日昳,好不欢愉。
暮,尽兴而止,枕于丘皋。横忽问:“先生,吾真为庄王星降?”辛异而对:“星卜之术,正谬无稽。先王已逝,今人未老。公子若有心争霸,自当励精图治,富国强兵。天道无亲,事在人为耳。”“真是星降又有何用?父王已三年未来高唐台了,母后尝泣言‘郑妃若得一子,吾位必危。’噫,楚山之暮也。”幸即而执横之手,曰:“公子且安,怀王素重礼法,料不会行那废长立幼之事。况公子乃楚之吉星,变则祆祥。庄辛乃公子之傅,必守左右,拙力尽心。且安矣。”“先生…”
周赧王二年,彗星冲月,天枢并参井。明年,秦相张仪虚言间怀王,破齐楚之盟。兵戈南下,三战皆败。乌光见郢,楚失问鼎之力。
周赧王十四年,齐韩联军破楚于垂沙。怀王忧惧,质公子横于齐。庄辛言:“吾为太子傅,携幼至于成立。今太子去国,吾心甚挂,愿从之。”遂往。
翌年,王失于秦,立太子横为王。时横尚质于齐,齐王用苏秦之计,胁太子以利,曰:“予我东地五百里,乃归子。子不予我,不得归。”太子曰:“臣有傅,请追而问傅。”庄辛抚其颊曰:“献之地,所以为身也。爱地不送死父,不义。臣故曰献之便。”太子入,致命齐王曰:“敬献地五百里。”齐王归楚太子。
太子既归,秦要怀王地不可得,怒而发兵,争一旦之命,下楚十五城而去。太子惧,与秦昭王会于宛。庄辛随之。昭王曰:“先王曾云‘天下大势,不归秦即归楚。’而今之势,楚尚可争雄乎?”横言:“惟尊秦矣,南蛮小国不敢贰。”“如此,出淮北之地可乎?寡人为之治。”“淮北贫瘠,野人盈丛,不敢予之,乱大国之仪。”“汝父客咸阳,朝思暮念楚之降星,不如与会。”横怔然。庄辛疾前而按刃曰:“天下大势,尽归于秦,何意楚隅?且王据楚十五城不过昨日,急侵甚乎?子曰‘过尤不及。’割淮北之地,以令六国振恐。若成合纵之势,王亦难守也。今臣愚钝,惟恃此兵。寡君前车之辙未平,后车如覆。不若洒三人之血,臣亦弗惧也!”昭王进而谢曰:“寡人胡言矣。”乃出。至郢,熊横念及所谓降星之象,徒然自笑,意颓念枯。庄辛慰之曰“见兔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补牢,未为迟也。王持千里之土,未尝不可复庄王之盛。今之天下,有为者王,无为者亡。楚国八百年运祚,全托之君,不可以妄自菲薄。”熊横敬诺。
九月,太子横于郢都正式即位称王。衣翠衣,带玉剑,履缟舄。庄辛见而悦慕,“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横忿作色而不言。庄辛迁延沓手而称曰:“君不闻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张翠盖,检犀尾,班丽褂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今臣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况君少时,最喜执臣之手矣。”横乃奉手而进之,曰:“吾少之时,亦尝以色称于长者矣。未尝过僇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壮少之礼谨受命。”
周赧王十九年,怀王忧郁成疾,薨于秦都咸阳。熊横闻之,悲泣不已,执辛手曰:“惟卿而已!惟卿而已!”
享国之初,横得庄辛之辅,韬光养晦,国朝渐稳。然见无近忧,竟淫逸侈靡,不顾国政。又专幸州、夏、鄢、寿四子,盛宠不衰。庄辛悲而叹曰:“臣事是小,国事是大。长此以往,楚国必亡矣!”横咥曰:“先生老悖乎?将以为楚国祆祥乎?亦或嫉寡人之四子?”庄辛哀之,曰:“罢矣,君已成立,不复少年。臣亦老迈,不复壮年。请辟于赵,淹留以观之。”既去,横骄益甚,无所悟悔。又受宋玉之佞言,求神女于巫山。不得,徒为众笑。
周赧王三十七年,秦将白起破郢,烧先王墓夷陵。襄王兵散,亡东去北,至于陈城。质太子于秦。困厄之际,乃念大傅。于是使人发驺徵庄辛于赵。庄辛曰:“诺。”
庄辛至。襄王曰:“寡人不能用先生之言,今事至于此,为之奈何?”庄辛对曰:“臣闻昔汤武以百里昌,桀纣以天下亡。今楚国虽小,绝长续短,犹以数千里,岂特百里哉?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蝉啜饮朝露,悠然自得,而不知死之将至矣。螳螂悦其将食,亦不知命之将殁矣。子舆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淫逸骄奢,则亡国殒命于旦夕之间。君可悔悟?”
襄王闻之,颜色变作,身体战慄。于是乃以执珪而授之为阳陵君。后,举淮北之地。
周赧王五十二年,襄王病。庄辛侍药,衣不解带。襄王曰:“楚山之暮也!”庄辛曰“ 王已尽心,曷需赘言。”襄王曰:“先生可记当日执手之谊乎?吾已将去,不足挂念。然楚国之命犹在,不可弃废。太子熊元性情敦厚,难掌国朝。请先生顾之。”庄辛起而叹曰:“王病,吾亦有疾,恐与大王同归。噫!犹记王初即位时,一目重瞳子,一袭 山河锦,当真是举世无双。以至臣慕悦而妄求。王五岁之时,绕树触臣之怀,臣亦记之。可如今…”襄王言:“已而!已而!吾不是鄂君子晳,先生亦非榜枻,楚山之木终异于越国,罢矣!罢矣!”
秋,襄王卒,葬于陈阳。庄辛植梧桐以怀。明年,庄辛死,归葬于王冢之旁。其后,山民尝见二人枕梧桐而南望,冥冥缈缈,形萧影瘦。又闻庄辛起歌,音声悲切,闻之断肠。好事者辑之,曰:“楚山之木兮枕东皋,楚山之暮兮迫西梢。家国俱隳兮托荒野,对影无言兮血泪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