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芦雪庵联句之前: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抽樵见鹿割腥啖膻

芦雪庵联句,是红楼梦全书的最重头戏之一,在这之前的回目【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中,由史湘云带头,宝玉和众姐妹一起大吃鹿肉烧烤,到底是在讲什么?只是为了表现湘云的豪迈女汉子气质吗?

远远不止!这块鹿肉,大有说法,而且湘云,也并不是这件事的主角。

这得说到芦雪庵联句这事发生的前一年:再前一年时来贾府打秋风的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登门谢恩,被贾母留下一起喜乐游玩,为了讨各位哥们姐们高兴,刘姥姥讲了一个故事:

我们村庄上种地种菜,每年每日,春夏秋冬,风里雨里,哪里有个坐着的空儿,天天都是在那地头子上作歇马凉亭,什么奇奇怪怪的事不见呢。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我想着必定是有人偷柴草来了。我爬着窗眼儿一瞧……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著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这个故事讲到这里,因为外面失火惊到了贾母,刘姥姥就住了口,没再讲下去,成了悬案。

宝玉表面没说,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这个寒冬大雪之下抽柴的神秘女孩子的命运。

这一切,都被林黛玉看在眼里,于是,戏谑了他一番:

宝玉道:“老太太又喜欢下雨下雪的。不如咱们等下头场雪,请老太太赏雪岂不好?咱们雪下吟诗也更有趣了。”林黛玉忙笑道:“咱们雪下吟诗?依我说,还不如弄一捆柴火,雪下抽柴,不更有趣儿呢!”

宝玉口中的“雪下吟诗”在一年之后成了现实——这就是堪称全书最重要场景的芦雪庵即景联句。

那林黛玉口中的“雪下抽柴”呢?

如果现在我说“芦雪庵即景联句”就是“”茗玉雪下抽柴”,你恐怕会觉得我疯了,但是,作者在芦雪庵联句这一场景之前,安排了这样一场戏: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

一时,大家散后,进园齐往芦雪庵来,听李纨出题限韵,独不见湘云宝玉二人。黛玉道:“他两个再到不了一处,若到一处,生出多少故事来!这会子一定算计那块鹿肉去了。”正说着,只见李婶也走来看热闹,因问李纨道:“怎么一个带玉的哥儿和那一个挂金麒麟的姐儿,那样干净清秀,又不少吃的,他两个在那里商议着要吃生肉呢……

正是这一块鹿肉,串起了被作者刻意打散分嵌的珠子,补上了戛然而止的“雪下抽柴”故事后续:

为什么是它?

依然犹如送宫花时黛玉手里的九连环提示的呼应:这只鹿,也是早就出现过。

第三十七回,大观园里众姐妹第一次结社作诗,于是,每个人都要给自己起个雅号:

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称‘蕉下客’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笑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来吃酒。”众人不解。黛玉笑道:“你们不知,古人曾云‘蕉叶覆鹿’。她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蕉叶覆鹿

蕉叶覆鹿——出自:《列子》卷三〈周穆王篇〉

郑人有薪于野者,偶骇鹿,御而击之,毙之。恐人见之也,遽而藏诸隍中,覆之以蕉。不胜其喜。俄而遗其所藏之处,遂以为梦焉。顺涂而咏其事。傍人有闻者,用其言而取之。既归,告其室人曰:「向薪者梦得鹿而不知其处;吾今得之,彼直真梦矣。」室人曰:「若将是梦见薪者之得鹿邪?讵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梦真邪?」夫曰:「吾据得鹿,何用知彼梦我梦邪?」薪者之归,不厌失鹿。其夜真梦藏之之处,又梦得之之主。爽旦,案所梦而寻得之。遂讼而争之,归之士师。士师曰:「若初真得鹿,妄谓之梦;真梦得鹿,妄谓之实。彼真取若鹿,而与若争鹿。室人又谓梦仞人鹿,无人得鹿。今据有此鹿,请二分之。」以闻郑君。郑君曰:「嘻!士师将复梦分人鹿乎?」访之国相。国相曰:「梦与不梦,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觉梦,唯黄帝孔丘。今亡黄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师之言可也!

要说这个故事到底在讲什么,那可以说有点无厘头、有点烧脑——

樵夫在野外打死了一只鹿,就先用柴掩盖藏着,谁知记忆力差,砍好柴再去时找不到了,只好背柴回家,一路上还叨叨自己难道是做梦了吗?

一个路人听到了唠叨,就去找了一下,抽走覆盖的柴之后,发现真有鹿,于是扛回家,和妻子说自己听到别人的梦而得到一只鹿,多奇怪啊梦真的会成真。他妻子就说,的确奇妙,该不会你是自己做梦梦见他做梦梦到鹿吧?(好绕,头晕)

樵夫心里放不下鹿,回去后真的做梦了,而且梦中看到路人拿走了自己的鹿。

第二天樵夫按照梦的指示,找到取鹿的路人,取鹿的路人说你不过是梦中得鹿罢了,不愿把鹿还回去,两人争到了法官那里。

法官听这了一大堆绕脑的梦梦真真之后,说你们两个都以为自己和对方都是因梦得鹿,讲不清来历,而我也只看得见这只鹿是确切真实的。最后,法官判定两个人把鹿分了。

……

这其实也是红楼梦全书中藏得最深,也是含义最为复杂的一个梦,包含了对【得失】、【真幻】的【感悟】尤其是对【选择】的思考。

我只能大概说,它是说:世人真幻不分,世事因果难定,又何必一定要求证一个不变的道理和根源?只有眼前这只鹿是真的!

所以,发起了割腥啖膻分鹿大会的史湘云,豪气干云的说:“是真名士自风流!分了这只鹿吧。”

我不知道是作者让黛玉故意假借,还是古文史里原本就已经蕉樵通用,但可以肯定的是:

蕉叶覆鹿,原故事里覆鹿的,是樵夫砍下的樵柴,蕉者,非怡红院里秋爽斋中的绿玉芭蕉,而实为山野之樵柴。

至此:如图穷匕现,终抽樵见鹿——漫长的铺垫在这里终于揭开面纱:这块在琉璃世界里被脂粉香娃们分享的美味鹿肉,来处就是前面戛然而止的“雪下抽柴”。

——所以,吃完鹿肉之后的芦雪庵即景联句,即将透露的,就是宝玉一直挂怀的抽柴少女的命运。

文中宝玉找时机向刘姥姥打听,刘姥姥原是瞎编,只好继续编,她说女孩是个死鬼成精,原名“茗玉”,还有个庙。

刘姥姥道:“这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一位小姐,名字叫什么茗玉, 知书儿识字的,老爷太太爱的像珍珠儿。可惜了儿的,这小姐儿长到十七岁了,一 病就病死了。”宝玉听了,跌足叹惜,又问:“后来怎么样?”刘老老道:“因为老 爷太太疼的心肝儿似的,盖了那祠堂,塑了个像儿,派了人烧香儿拨火的。如今年 深日久了,人也没了,庙也烂了,那泥胎儿可就成了精咧。”

我们这位呆爷贾宝玉,第二天就叫了小厮去祭拜,结果小厮回来告诉他,没找着小姐的泥像,只找到一个瘟神庙:

茗烟笑道:“爷听的不明白,叫我好找。那地名座落不似爷说的一样,所以找了一日,找到东北上田埂子上才有一个破庙。”宝玉听说,喜的眉开眼笑,忙说道:“刘姥姥有年纪的人,一时错记了也是有的。你且说你见的。”茗烟道:“那庙门却倒是朝南开,也是稀破的。我找的正没好气,一见这个,我说‘可好了’,连忙进去。一看泥胎,唬的我跑出来了,活似真的一般。”宝玉喜的笑道:“他能变化人了,自然有些生气。”茗烟拍手道:“那里有什么女孩儿,竟是一位青脸红发的瘟神爷。”

雪下抽柴的女孩“茗玉”,怎么变成了青脸红发的瘟神?

原因,或许就在这块鹿肉——它是宝玉心中的执念:那个雪下在别人家檐下抽柴的女子,美好干净,却衣着单薄,无家可归,如果可以,而他有能力,要帮助她摆脱这个境地。

茗玉者,铭玉也。

铭,自然是铭记,而玉,则是“未嫁先名玉”——是“玉在椟中求善贾”的未嫁之玉。(如不解,请参考阅读账号内图文《终于,读懂葬花吟的悲凉》)

于是,少女雪下抽樵,得到了鹿肉,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一起分食了它。

那个穿凫靥裘的天仙少女薛宝琴,可以说是代替“身子弱,不消化”的主角林黛玉,也吃下了鹿肉:

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裘, 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你来尝尝。”宝琴笑道:“怪脏的。”宝钗笑道:“你尝尝去,好吃的很呢。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就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就也吃起来。

在这个故事的另一面,那波历史巨浪已经过去两百年,雪下抽柴得鹿的少女们,其实是那些被巨浪卷走的飘絮浮萍,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选择,如今恐仍不可能被世人原谅,更别说留照汗青: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沉浮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当真实和梦幻、世事因和果已经无法分清的时候,你能做怎样的选择?——即使是文天祥,也曾有过“风飘絮”的惶恐。

作者明显不是汉人本位,不然他也不会借宝玉之口说出:

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那些须眉 浊物只听见‘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的名节,便只管胡闹起来。那里 知道有昏君,方有死谏之臣,只顾他邀名,猛拚一死,将来置君父于何地?必定有 刀兵,方有死战,他只顾图汗马之功,猛拚一死,将来弃国于何地?......

作者真是只要为闺阁立传?不,站在一个亲历者和旁观者的立场,他更是想要为“人”立传。

鹿,禄也,功名,乃至于天下江山也: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史记.淮阴侯列传》

鹿者,还意味着“指鹿为马”的杀身和污名危机:

赵高欲为乱,恐群臣不听,乃先设验,持鹿献于二世,曰:‘马也。’二世笑曰:‘丞相误邪?谓鹿为马。’问左右,左右或默,或言马以阿顺赵高。”——《史记·秦始皇本纪》

鹿肉是腥膻,最善劣币驱逐良币: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屈原《涉江》

但鹿肉更是美味,甚至是活下去的口粮,是惨淡现实世界里锦心绣口真我风流的展现和杏帘在望的盛世民生宏图梦想实现的基础。

因此,吃下了鹿肉的薛宝琴,穿着凫靥裘(这个含义不深,但也要说一篇)和贾宝玉站在一起,才是贾母心里最美的图画。(贾母和宝玉一样,她虽然饱经世事,却依然有着不愿醒的华胥梦。)

因此,面对黛玉似讽非讽的一句:“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作为四大家族成员的史湘云,对此的解释就是那一句:“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这是一种皇家气度,不是普通文人思想。

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庭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 践了。我为芦雪庭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 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的膻的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

有了薛宝琴,黛玉到底自己有没有吃这块鹿肉,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鹿者,也寓意义无反顾,如果做不到义无反顾,即便是绝尘之鹿,也会轻易被尘网捕捉:

鹿驰走,无顾,六马不能望其尘。所以及之者,顾也。——《尸子》

关于这块鹿肉,就暂时讲到这里,那么堪称拥有全红楼最美场景的芦雪庵即景联句,到底是在讲述什么?有兴趣,请继续关注本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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