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复雇了骡子急返邗江,见陈芸容色惨淡,低喘哭泣。
陈芸见沈复回来,急忙说:“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卷东西逃走了吗?我央请人到处去找,如今还是找不到。丢了东西是小事,但这孩子的母亲临行前再三交托,如今要是逃回家去,中间有大江阻隔,已经让人担忧了,要是父母把孩子藏起来敲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而且我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给我的结拜姐姐呢?”
沈复说:“先别急,你想得太多了。藏起孩子来图谋讹诈,是讹诈有钱人的,我们夫妻俩就两个肩膀扛着一张嘴而已。况且我们带阿双来了半年,又给衣服又分食物,从来没有半点训斥责骂,邻里皆知。这实在是小奴丧了良知,趁我们危难的时候,偷偷逃走。华家盟姐赠给我们匪人,要说也是她没有颜面见你,你怎么倒反过来说没有颜面见她呢?现在我们该主动去县衙立案,以绝后患。”
陈芸听了,情绪稍缓。然而从此开始,常在梦中呓语,时而叫着“阿双逃走了”,时而叫着“憨园为何负我”,病势日渐严重起来。
沈复想请医生来诊治,陈芸阻止说:“我的病始于弟弟离家、母亲过世的悲痛,继而是因为情感,后来又由于愤激。而平常我又忧虑的太多,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怎么也做不到,以至于头晕心悸等各种症状一一出现。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就不要再浪费钱了。这二十三年来,我和你夫唱妇随,蒙君错爱,百般体恤,不曾因为顽劣而被抛弃。能得到像你这样的知己和夫婿,我已是此生无憾。像我们从前那样,穿得暖,吃得饱,一家人和睦相处,在山水间畅游,比如当初在沧浪亭和萧爽楼的时候,真成烟火神仙了!神仙要几世才能修成,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敢奢望做神仙呢?强求如此,触犯了上天的忌讳,便会被情魔困扰。皆因你太多情,我太薄命了啊!”陈芸说完,眼泪滚滚而落。
沈复忍痛安慰道:“你生病这八年,多次奄奄一息还是转危为安了,今日为何忽然说起这样伤心断肠的话呢?”
“连日梦见我父母放舟来接,闭上眼睛就觉得身体飘然上下,如同行走在云雾中,大概是魂魄离体而只剩下躯壳了吧?”
“这是神不守舍,服些补剂,精心调养,自能安然痊愈。”
陈芸又唏嘘道:“我若是稍有一线生机,绝不敢说这样的话来吓你。如今冥路已近,要是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你之所以不得父母欢心,颠沛流离,都是我的缘故。我死了,你自然就能挽回父母的欢心,你也可以免去牵挂。公公婆婆年事已高,我死之后,你要早些回去。如果无力带回我的骸骨,不妨暂埋于此,待以后迁回。希望你另续娶一位德容兼备的女子,好侍奉双亲,抚养孩子,我死也瞑目了。”说到这里,陈芸伤心断肠,失声痛哭起来。
沈复说:“你要是果真中途弃我而去,我定然没有再娶的理由,更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陈芸于是拉着沈复的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只是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来世”二字,忽然间大口喘气,说不出话来了。她双目瞪视,任凭沈复千呼万唤,都不能再发一言。只有两行泪水,静静涌出。继而喘息渐弱,眼泪流干,一缕香魂缥缈离去,竟与世长辞了!
时为嘉庆癸亥(1803年)三月三十日,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幸亏沈复的朋友胡肯堂以十两银子相助,沈复再将家中所有变卖一空,亲自给陈芸下了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