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应该是半个世纪之前的印象了,原本以为她会像人生中的其它过客一样在时间的流逝中慢慢淡去,怎料,故乡执拗的常出现在我的梦里,随着年龄的高去,白天发呆的时辰里也时常有她的身影。眼前的花草,掠过的风雪,虫叫雷鸣都会把我带回到那个遥远的孩提时代,外婆复活了。
夏天,黄昏在麦堆上看风景,晚上在外婆的蒲扇下入梦。我无忧无虑的在乡下生活到七岁,在我还不会写名字的时候,我已经认识了“常熟”两个字。
故乡有外婆。外婆可厉害了,她会纺纱、织布、染布,还会做饭炒菜,膝下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满堂,现在想想瘦弱的她要多少付出才能扛下这么多活呀!
乡下家家户户屋前都有一块空旷场地,从农田收获起来的作物会在这里---晒、阴、晾---作最后停留。每年的柴禾也是堆在这里。每次麦堆是由外婆筑的,舅妈站在下面用草叉将一束一束麦秆戳到麦堆上,只见外婆在麦堆上忽左、忽右的打着转把它们平铺开来层层叠起,麦堆一层一层往上垒,外婆的身子一点一点在变小,我在下面欢呼、惊讶,最后哭着担心外婆怎么下来?一座麦堆圆得无可挑剔,全靠外婆的眼力和手势,垒一座圆形的麦堆要化上半天时光。舅妈搬来一把木头梯子,外婆一骨碌下来了,我的泪水还挂在脸上。外婆拾去我头发上的碎草屑,笑着拉起我的手进屋做饭去了。外婆说,做事基础很重要,基础好了垒成的麦堆松软有弹性,任你在上面怎样折腾,它不会倒塌。天还没断黑,放眼望去,邻家的场地上也出现了一个个这样的麦堆,酷似一座座坚实的碉堡,看守着各家门户。这样的景色如今只存活在梦里,但是,外婆“做事基础很重要”的谆谆教导陪伴我走到现在。
麦秆有一种清香,这种香味形容不来,反正很亲切。躺在高高的麦堆上,朵朵白云从头上飘过,我问外婆,她们要去哪里呀?外婆说,她们玩了一天,现在是回家了吧。外婆抱着我小心翼翼的下梯,我们也该回家啦,云朵明天还会回来的。
外婆没骗我,第二天云朵真的又来了,她们停在麦堆上方,在等我。不过没玩上几天,我就不喜欢了。当她们飘到我头顶上时,我抬起手臂打开手掌想和她们友好的握手,她们从不让我触碰。我告状到外婆那里,外婆说,一定是嫌你的小手不干净,会弄脏云朵洁白的外衣。
麦堆上有很多小鸟,她们叽叽喳喳的逗我,我让她们走近点,她们能听懂,跳跳蹦蹦的过来了,我招手让她再过来些,她不高兴地拍拍翅膀飞走了。我又去找外婆要个说法。外婆说,人不能贪得太多,小鸟给你一个手臂远的距离,已经是很热络,很认可你了。
再大一点,我能自己上下麦堆了。我渐渐喜欢上在高处体验世界在我视野下面移动的感觉。从高处往下看,大人们不再人高马大,看不清他们的脸是件非常爽的事情,因为大人脸上总是挂着训斥的神态,或者就是不相信的眼神。在高高的麦堆上远远望去,收工回家的大人活像一群小矮人,头大的和身体不成比例,走起路来一蹦一跳,很好玩,有种身临童话世界境地的感觉。小矮人走在回家的田埂上,背后一片夕阳,四周炊烟袅袅。
我还喜欢河面上慢悠悠划过的小船,我羡慕生活在船上的孩子,他们每天能看见不同的风景。有几次船从麦堆下河旁经过,我学着大人念经常摆出的架势,盘腿闭目,心里念道“大风大风快快来,掀翻这小船吧。”可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一次,不管多猛的风,再大的雨,他们总是能平安过去。一天,客堂里又来了许多念经人,我上前找到外婆:“外婆,别念了,念经不灵的。”外婆不解的望着我,我告诉了她这件事情。外婆用食指戳着我的太阳穴:“邪念不可有。你跪下,现在就把它念回来。”我赶紧跪下----外婆难得动这样的肝火朝我发怒----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心里却非常不服气,我又没念翻过一条船,又何从念回来呢?
乡下的麦堆派柴禾用处,它们终究是属于灶膛的。冬天很伤柴禾,见场子上的麦堆一天一天变矮,我很是心疼。冬天外婆不让我上麦堆,我就挨着外婆在灶膛前,玩灶头肚子里的麦结。有时会很有成就感,快熄的灶火经我一挑一戳,火光熊熊照亮满屋,我对外婆说,我迟早会成为一个大人物的。外婆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还落下了泪。
有一次舅妈烧火,外婆掌勺,屋子里突然冒出一股尿酸味,舅妈让我快打开门,我慌慌张张地打开西门,舅妈说不行,东门也打开,我瞥了一眼外婆,只见外婆捂着嘴在偷笑,我差一点没憋住笑出声来。在麦堆上小便的秘密显然外婆是知道的。
想到这里,我笑了。当年憋住的笑,终于在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还是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