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多年没去看你了。
我们这个小城越来越宽阔,新修的条条大道充满了疏离感。离开城区,朝仙人渡方向行驶,我几次在十字路口不知该拐向哪里。父亲在副驾驶座打盹,我不得不推醒他,才获得正确的指引。
从一条不起眼的小路驶离大道,我们进入了村庄。因为它的陌生,我惭愧而遗憾地忘了村庄的名字。经过几家面貌生疏的农户,听着狗不友好的吠叫,我竟觉得亲切。穿过村庄,继续前行数百米,在一道狭窄的小溪边停了下来,车已经无路可走。
下车后,我看见了在记忆中已然遥远的铁路桥,随后,我的童年一瞬间回来了。
父亲带着我们走在田埂上,沿路树木枯黄,而田里的草则开始萌芽。我跟着后面,四下张望,我找不到你安息的方位,不是眼前变化太大,而是我该来没来。
离铁路几十米的山坡上,满是坟茔。我们来到你的墓前,墓碑老旧,长有青苔。空地处有鞭炮和烧纸的灰烬,显然有亲戚前脚来过。
仪式过后,我注视着你的名字。我的祖父,你在这里躺了二十多年。斗转星移,四季轮回,烈日有时,暴雨有时,一开始你孤独地长眠于此,十八年前祖母来陪你,并与你合葬,再后来,病逝的伯父也来到此地,为二老尽孝。
你看这周遭的世界,田野一望无垠,村庄红瓦白墙,乡间炊烟已消失,高铁来临,却绕行了这条铁路,村里人丁稀少,不复当年。你生前一定没有预料这些变化,就像我从小常被灌输土地的未来遍是希望,至今仍还只是希望。
我只认得你的老年,你也仅仅见证了我的童年。我隐约看到你漫步田头的样子,你披军绿色大衣,手里握着烟斗,每天太阳落山时,你赶一群羊回院子。调皮如我,骑着你的羊横冲直撞,你四处追赶不上。农闲时,你到城里小住,午饭后去茶馆,和一帮老头老太聊天,你年纪大了,耳朵背,老太太扯着嗓门,你才听清她说的话。你写的一手好字,过年时为他们写春联换烟钱——这些都曾被我写进了故事。
你缺席了我后来的成长,我离开家乡,赴外地读书,然后到更远的南方谋生,年头到年尾,难归故里。某个夏天大雨,我在武汉夜深人静的大学寝室里看电影《剃头匠》,忽然想到去世的你,伏案啜泣。有一次,我在最南方的边境注意到一个放牛的老人从桥上走过,我以为那是你,且双脚不由自主地接近,看你现在的模样。——这些你都不知道。
你去了将近三十年,光阴既缓慢又漫长。带着思念和一些期盼,掰指头数起这时日,是个缓慢的过程,而正由于横向日子的慢,才显得纵向岁月的长。
想必你泉下有知,为你的立碑的两个儿子,你憨厚的大儿子在你离世后过的艰辛不如意,几年前躺在了你的脚下。你的小儿子,即我的父亲,也到了耳顺之年,退休赋闲在家,疾病缠身,酒量大不如前,年岁不饶人。
而我,你的孙子,悄然步入中年,时光不古,世事秋凉。我小心翼翼地给你烧纸,既怕燃了枯叶,更担心你收不着。火焰燃烧的那一刻,我告诉你,你永是我的避风港,我多想光阴倒流,躺进你的怀里,或跟在你的身后,或与你并排走在铁轨上,像三十年前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