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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吕思勉《国学知识大全》至51%。
中国无纯粹之哲学,凡讲哲学者,其意皆欲措之人事者也。周子亦然。故于说明宇宙之后,即继之以人事。曰:“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此言人之所以为人也。曰:“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圣人定之以仁、义、中、正,而主静,立人极焉。”此为周子之人生观。凡一元论之哲学,必将精神物质,并为一谈(一物而两面)。此等思想,中国古代,亦已有之。其分人性为仁、义、礼、智、信五端,以配木、金、火、水、土五行是也。周子亦沿其说。思想浅薄之时,恒以为善、恶二者,其质本异;迨其稍进,用知所谓善恶者,其质实无不同,特其所施有当、有不当耳。至此,则二元论进为一元矣。周子之说亦如是。周子既沿旧说,以五性配五行,又总括之为仁义两端,以配阴阳。仁义二者,皆不可谓恶也。更进一步言之,阴阳同体而异用,仁义亦一物而二名(视其所施而名之)。愆阴伏阳,特其用之有当、有不当,而其本体(太极)初无所谓恶;则人之行为,所以或失之刚,或失之柔者,亦不过其用之或有不当,而其本体初无所谓恶;此世界之本体,所以至善,亦人性之所以本善也。然则所谓善恶者,即行为当不当之谓而已(不论其所施,而但论其行为,则无所谓善恶)。世界之现象,自认识言之,无所谓静也,只见其动耳。然自理论言之,固可假设一与动相对之境,名之曰静。本体既无所谓恶;所谓恶者,既皆出于用,则固可谓静为善、动为恶。然则人而求善,亦惟求静境而处之而已矣(恢复本体)。然认识所及,惟是变动;所谓静境,不可得也。乃进一步而为之说曰:世界本体不可见,可见者惟现象,本体既在现象之中。然则静境亦不可得,静即在乎动之中。人之所求,亦曰动而不失其静而已矣(虽堕落现象界,而仍不离乎本体)。动而不失其静者,用而不离乎体之谓也。用而不离乎体者,不失其天然之则之谓也。以几何学譬之:所谓真是,惟有一点;此一点,即人所当守之天则,即至当之动,而周子之所谓中正也。然此一点非有体可得,仍在纷纭蕃变之中。盖人之所为,非以为人,即以为我。为人,仁也;为我,义也。欲求于仁义之外,别有一既不为人、又不为我之行为,卒不可得。然则欲求中正,惟有即仁义之施无不当者求之。而欲求之仁义,亦必毋忘中正而后可。否则不当仁而仁,即为不仁;不当义而义,即为不义矣。故仁义同实而异名,犹之阴阳同体而异用。阴阳之体,所谓太极者,惟有假名,更无实体。仁义之体,所谓中正者亦然也。然则所谓善者,即仁义之施无不当者也。施无不当,则虽动而不离其宗。虽动而不离其宗,则动如未动。动如未动,固可以谓之静,此则周子所谓静也。此为道德之极致,故命之曰“人极”。能循此,则全与天然之则合,所谓“圣人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也。能循此者,必获自然之福;而不然者,则必遇自然之祸;所谓“君子修之吉,小人悖之凶”也。此以行为言也。若以知识言:则现象之纷纭蕃变,不外乎阴阳五行;阴阳五行,又不离乎太极。能明此理,则于一切现象,无不通贯矣。所谓“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也。周子盖由《易》悟入,亦自以为祖述《易》说,故于篇末赞之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也。《太极图说》,虽寥寥数百言,然于世界之由来,及人所以自处之道无不备,其说可谓简而赅。宜朱子以为“根极领要;天理之微,人伦之著,事物之众,鬼神之幽,莫不洞然,毕贯于一”也。
夫人之本体,本能止于中者也。所以失其中者,以其有不当之动也。不当之动,始萌于欲,而终著于事为者也。人能无欲,则自无不当之动矣。无欲,所谓静也,亦所谓一也。无欲则动无不当矣。动无不当,则不离乎当然之境而谓之静,非谓寂然不动,若槁木死灰也。中者,当然之则而已矣。当然之则,非人人所能知之也。必先求知之,然后能守之。求而知之者,智识问题;既知之,又求行之,则行为问题也。周子为理学开山,但发明其理于修为之方,尚未及详,故注重于思。《通书》曰:“无思而无不通为圣人。不思则不能通微,不睿则不能无不通。是则无不通生于通微,通微生于思。是故思者,圣功之本,而吉凶之几”是也。程朱格物穷理之说,盖本诸此。
“天使我如是谓之命,命之在我谓之性,性之在物谓之理”。又谓“数起于质”,“天下之数出于理”是也(人性即精神现象,物理即物质现象,邵子以为二者是一。“数起于质”者,如谓筋肉发达至何种程度,即能举何种重量;筋力衰弛,则举重之力亦减是也。何以筋肉发达即能举重,衰弛即不能?此则所谓“数出于理”之理。此理不可知。所谓“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其神乃不可得而测”也)。
术数家所用之数,固系姑以此为推,未必谓其果可用。假使其所用之数,果能推测宇宙之变化,遂能尽泄宇宙之奥秘乎?仍不能也。何也?所用之数,而真能推测宇宙之变化,亦不过尽知宇宙之质,而能尽知其未来之数耳。宇宙间何以有是质?质之数何以必如是?仍不可知也。故曰:“天之象数,可得而推。如其神用,则不可得而测。”此犹物理学家言:某物之理如何?可得而知也。何以有是物?何以有是理?不可得而知也。又曰:“道与一,神之强名也。以神为神者,至言也。”此犹言宇宙之秘奥,终不可知;以不可知说宇宙,乃最得当之论也。此邵子之所以终为一哲学家,而非迷信者流也。
二程之性质,虽宽严不同,(二程之异,朱子“明道弘大,伊川亲切”一语,足以尽之。大抵明道说话较浑融,伊川则于躬行之法较切实。朱子喜切实,故宗伊川。象山天资高,故近明道也)然其学问宗旨,则无不同也。故合为一篇讲之。欲知二程之学,首当知其所谓理气者。二程以凡现象皆属于气。具体之现象固气也,抽象之观念亦气。必所以使气如此者,乃谓之理。大程曰:“有形总是气,无形是道”;小程曰:“阴阳气也,所以阴阳者道”是也(非谓别有一无形之物,能使有形者如此。别有一所以阴阳者,能使阴阳为阴阳。乃谓如此与使之如此者,其实虽不可知,然自吾曹言之,不妨判之为二耳。小程曰:“冲穆无朕,万象森然已具。未应不是先,已应不是后。如百尺之木,自根本至枝叶,皆是一贯。不可上面一段,是无形无兆,却待人安排引出来。”此言殊有契于无始无终之妙。若谓理别是一物,而能生气,则正陷于所谓安排引出来者矣。或谓程子所谓理能生气,乃谓以此生彼,如横渠所讥,“虚能生气,虚无穷,气有限,体用殊绝”者,乃未知程子之意者也。〇程子所以歧理气为二者,盖以言气不能离阴阳,阴阳已是两端相对,不足为宇宙根源,故必离气而言理。亦犹周子于两仪之上,立一太极也。小程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已言人分上事。若论道,则万理皆具,更不说感与未感。”其意可见。然以阴阳二端,不足为世界根源,而别立一冲穆无朕之事以当之,殊不如横渠之说,以气即世界之实体,而阴阳两现象,乃是其用之为得也。〇小程以所谓恶者,归之于最初之动。其言曰:“天地之化,既是两物,必动已不齐。譬如两扇磨行,使其齿齐不得。齿齐既动,则物之出者,何可得齐?从此参差万变,巧历不能穷也。”盖程子之意,终以恶生于所谓两者也。夫如明道之言,“有形总是气,无形是道。”天地亦有形之物也,亦气也。天地有恶,诚不害于理之善。然理与气既不容断绝,则动者气也,使之动者理也,理既至善,何故气有不善之动?是终不能自圆其说也。故小程子又曰:“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至此,则理为纯善之说,几几乎不能自持矣。然以理为恶,于心究有不安。乃又委曲其词曰:“天下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未免进退失据矣。〇又案二程之论,虽谓理气是二,然后来主理气是一者,其说亦多为二程所已见及。如“恶本非恶,但或过或不及”一语,即主理气是一者所常引用也。小程又曰:“天地之化,一息不留。疑其速也,然寒暑之变甚渐。”又曰:“天地之化,虽廓然无穷,然而阴阳之度,日用寒暑昼夜之变,莫不有常。此道之所以为中庸。”此二说,后之持一元论者,亦常引用之。要之二程论理气道器,用思未尝不深,而所见不如后人之莹澈。此自创始者难为功,继起者易为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