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准的吃客,是可以用舌尖吃出一条鱼是否是活杀的,更上级别点的,如果煮菜的人技艺尚可,一棵菜是否隔了夜都能吃出来。
不是说我,我充其量也就勉强算得上是个吃货,“货”这个字有点小尴尬,用在人身上显不出格调来。对,我对吃食沒太大要求,属见啥吃啥的那类货色。
说没要求也许有点虚伪的成份了,回家时尚早,拐进超市,在贝类摊前站定,生蚝、鲍鱼、蛏子、花蛤、七彩贝……我粗略瞄了眼价格表,假装观察生蚝是否新鲜,最终我用网兜捞了些花蛤,临倒进尼龙袋时,恰到好处地捡出一粒贝壳张开的花蛤,看了一眼,应该是死蛤,遂把扔回了玻璃箱。
称重时,营业员告诉我,这是七彩贝,不是花蛤。
我是吃过花蛤的,但我不住在海边,也很少买这种东西,根本认不全那么多贝类,在我看来它们很多都相像着,分不清很正常。我说没事,帮我打包就行。提着七彩贝绕到贝类柜前,我又很随意地瞄了眼价格表,原来花蛤最便宜,七彩贝要贵50%,没事,贵一些可能会更好吃一些。
我真不适合做买菜这种事,又到豆腐摊前要一块老豆腐。营业员递给我,上面贴着标签,5元。我很小家子气地感叹了句,一块豆腐要5元?同时见到另一方格里差不多大小的豆腐上标价3元,让营业员取那3元的。营业员说,那是嫩豆腐。我看质地差不多,自己用手轻捏了一下,手感也蛮硬实,不由怀疑起营业员的说法,我的概念里嫩豆腐属于水嫩水嫩感觉可以晃动的那种,手中这块不属此例。我也没质疑,说就这块挺好。
夏至,江南的天气闷热,香橼树缺少了水份,底端宽大的树叶夹杂着几缕不规则的浅鹅黄,让叶子不真实起来,倒像是油画中的景物。我匆匆到屋后的丝瓜藤上摘了两条瓜,又顺手采了颗翠绿可人的菜椒和一根粗壮的生瓜,掐了几根葱叶。刚好鸭子归巢,赶忙断了它们的后路,关进了围网,它们慌乱的脚步惊忧了休息中的鹅群,惹得它们声音高昂地乱叫一通,旁边的几只母鸡不为所动,半张着嘴无所事事踱方步。
丝瓜刨皮菜椒去芯切块,葱切成小段,姜切片,又匆匆剥了几瓣蒜头,开锅洒油,往灶膛里塞些柴火点燃。
生瓜切片盐渍,七彩贝浸水,豆腐切条泡水里……炒好丝瓜,洗锅后又洒上油,忽然听到院内小黑有点怪异地哀叫了两声,赶紧跑出去探看究竟。
小黑倒在水泥地上,微微抽搐,我第一反应是会不会项圈太紧导致窒息,一摸项圈很松,马上想会不会太热中暑了?赶紧到井台上压了大半桶水,淋它身上时忽然想会不会没喝到水渴的?留了些灌进它嘴里。
小黑的嘴微微张合了两下,给了我一丝希望,然而,很快舌头从犬牙间伸出来,后腿伸直,没了动静。
我蹲在小黑旁边,木樨树高大的树冠之下,轻轻地揉拍了几下它的身体,却想及我在父亲旁边看着医生电击抢救他时的样子,心电仪表上的曲线在胡乱跳,最后变成条一直线。
无助和失落,伴随夏至已倾斜了的阳光,水泥地上的水漫延处,颜色急剧变深,把我和小黑包围。
我默默站起身,早上出门时,小黑还活蹦乱跳,它在我养过的所有小黑中算是非常健壮的,每次我深夜晚归时总是乱蹦着把铁链弄出声响来,它自个发出欢快的低声呢喃以示向主人撒娇,偶尔,我会靠近抚摸它的脑袋,它总是伸出舌头乱舔一通,暖暖湿湿的。
前后不足五分钟,小黑,我真的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回到厨房,油锅快冒青烟了,我扔下一小把葱花,它们在瞬间跳起舞来,香气弥漫,我抓紧时间用饭铲盛起倒入滤干水份的生瓜上,滋啦作响。
又淋了些油在锅里,洗净贝壳,和姜蒜一起倒进铁锅,才翻几下,这些鲜活的七彩贝纷纷张开了它们的壳,这是油煎之苦。
对了,传说中,油煎是地狱里的刑罚之一,我不是阎王,却在执行魔鬼的判决。
料酒、盐、葱花、蒜瓣……加水,加豆腐,对了,豆腐原来是一颗颗黄豆,被人类磨成齑粉,挤出汁液,成了豆渣……
我们一直在审判,可又有多少闲遐来细究对与错之间的毫厘之差?
夏至,夏已过半,所以也叫半夏。半夏也指一种中药,主消邪气郁结,眩晕之症。
丝瓜菜椒被我煮的酥烂,七彩贝果然鲜美,只是贝壳太厚实,肉却很小,只占了很少一部分重量,豆腐细实,我确定它本来就该属于老豆腐的范畴。
贝壳扔进铁皮畚箕里,一大堆尸骸,我在想,是否有必要用榔头把它们敲碎成末?把粉末拌饲料里喂母鸡,应该对生蛋有好处吧?最终我放过了这些骸骨,把它们倒进了垃圾桶。
两碗酒下肚,再走近小黑,骇然发现小黑的身体和脸面上爬满了上百只绿头苍蝇,这种苍蝇个体硕大,头顶一小块宝蓝闪闪发亮,最爱在动物尸体上产卵,我暗暗说了句糟糕,莫不成小黑还要受虫噬之苦?
急急找了把铁镐,在蓝莓树边挖了个深坑,铁镐表面积小,挖上来的土时不时又滚下去,我有点心焦,急着想赶在苍蝇产卵前把小黑深埋。
小黑的身子还柔软着,把它放进坑里,摆了个我以为它舒服的姿势,用手机拍图留念,然后填土掩埋。
那一小段的快乐时光,不知小黑是如何认知我的?在它暴毙前,有几份爱恨掺杂其中?又或者,无所以为爱恨,只是一段浅淡的相依。
泥土里,和着木樨树的枯叶,对了,原本它的窝就在这棵年代久远的桂树下,时不时有枯叶落到它好奇的眼眸间。
也许有一天我会想起小黑,也许是哪一年,蓝莓刚好熟了。如果我真的是个吃客,能否从一颗新鲜蓝莓间、吃出小黑的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