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童强
母亲生于一九五八年农历四月初八,是个不识字的农村妇人,生性刚强,刀子嘴豆腐心,父亲经常打趣说母亲是“四月八的黑霜”。小时候,母亲在我眼中简直无所不能,每逢过年,村里邻家孩子的新衣服都由她裁剪缝制,剪发也归她操持,年轻媳妇们常常登门请教针线活,或者来“替鞋样”。田地里的活计样样也都会干,但凡今日能做完的,她定不会拖到明日。姐姐、妹妹和我就是在她的催促、担忧与吆喝声里,跌跌撞撞地长大了。待到我的孩子也已长大成人,母亲依然时不时还要教训我们一番。
自打我搬进城里后,母亲极少来同住,即便来了也留不住几日,她总放心不下家里那几十只鸡,惦记着每天该下的二十多个蛋。她总说:“鸡是活物,饿不得渴不得。”她只怕一时疏忽怠慢了这些生灵,甚至催着姐姐给她的鸡去买吊扇,怕是热着了!若不是做过兽医的表哥说风扇一吹鸡就不下蛋了,姐姐就一定得去把吊扇给安上。那些鸡儿咕咕啄食的声响,倒成了她晚年心灵最踏实的伴奏。
母亲深知我人到中年,日子过得并不宽裕,所以极少开口向我要钱。这几年里,母亲吃尽了辛苦,我每每想来便觉惭愧,父母年轻时,日子仿佛过得富足安稳,如今我们各自成家,连我们的孩子都快要成年了,他们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更显艰难。母亲若得着挣钱的机会,无论如何也绝不肯闲待在家。无论寒来暑往,刮风落雨,她都会去挖半夏、冬花,给苹果套袋,摘花椒、采苹果、栽辣椒,或是在其他合作社里找活计干,一年下来,少说也能挣得两万元。她甚至常嚷着染头发,生怕合作社老板嫌她老迈,不再雇她。我女儿二零零一年上大学,母亲拿出了一万块钱学费,今年儿子高考刚结束,母亲又拿出七八千块钱塞给他,她心里装着的,全是自己的孙儿。那每一分钱,都是她面朝黄土背朝天,硬生生从土坷垃里刨出来的。
我对她说,您这般在外打零工,让村里人看了,会笑话我这个在城里工作的儿子。母亲没好气地回道:“自己的日子自己过,管人家说啥呢。自己手里有了才算有呢!”这话如粗粝的砂石,磨得我耳根生疼,也磨出了我心底的羞愧,那些所谓光鲜的身份,在母亲实打实的辛劳面前,竟显得如此虚浮无力。
本以为我有个体面的工作,母亲能享点清福。可我们家至今仍种着十几亩地,小麦、玉米、洋芋、油菜应有尽有。院子里的辣椒、茄子、西红柿、黄瓜,以及各种绿叶子蔬菜,更是我们在城里生活的底气。家中囤积的粮食,数量竟与过去毫无差别,在我的父母眼里,社会似乎停滞不前,未曾改变,只不过昔日劳作的伙伴毛驴和黄牛,已被柴油旋耕机替代了而已,但本质却依然如故。我时常不解,都到这个年代了,他们何苦还要囤积如此多的粮食?然而每当我带着孩子回家,看见堆积如山的几千斤小麦、几千斤油菜籽,心头总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安稳感。这时我才明白,并非父母太执拗,而是我们过早迷失了方向。
我常在吃饭时,想起时时催促父亲干活的母亲,以及身体欠佳却日日劳作的父亲。每次心里一酸,便让妻子和孩子给他们打视频电话。当屏幕上现出母亲皱纹深刻的脸和父亲略显疲惫的神情时,我多半只静静听着他们絮叨家常,自己却悄然无言。人到中年,心里总翻腾起一些旧事,过往的生活,从小到大父母模样的变迁,家中一草一木……似乎已经好久没有规划过未来,或许没有过去也就没有未来,而未来,恐怕本就不是靠规划能得来的。
母亲依旧在田野里奔波,在零工堆里打滚……
她染黑头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染发水那浓重而奇特的气味,每次都在她身上久久不散。我明白,那气味背后,是她如履薄冰般紧攥着工作机会的倔强,也是她抵抗时间倾轧的方式。她和父亲一起执拗地守着土地,也是守着我们农村人的信仰,纵然时代喧嚣着前行,她依然在囤粮积物,在土里刨食,甚至染黑头发去挣那每天的几十块钱。她催赶着父亲,催赶着土地,也催赶着不肯服输的自己。她将生命根植于土地,只为支撑起儿孙们面对风雨的底气。
当城里许多老人安然踱步于黄昏的公园时,我的母亲却依旧在泥土里刨食,在岁月里染霜。她始终都在用最朴素的道理染黑白发,用最沉重的汗水浇灌儿孙,她染的不是白发,而是心头那点不肯被风霜扑灭的烛焰,和用骨血刻写下的、最粗粝的生存尊严。这尊严朴素如土,却足以撑起屋檐下几代人心中那座不陷落的粮仓,在母亲躬耕的土地里,我和孩子的太阳永不沉落,她执拗的身影,便是我和孩子回望来路时最亮的灯塔!
2025年7月4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