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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41期“名”专题活动。
昏黄的夕阳已隐入云层之后,山风呼呼地吹起来,天空迅速地变暗。陈家村所在的小山坡和河流笼罩在昏暗之中。绿树掩映下依山而建的泥土砖瓦房上的烟囱冒出白烟,在山风吹动下绕着圈圈消散在沉闷的空气里。
天快黑了,郝建军赶着耕牛走在回家的田埂上,时不时抬头看着昏暗的天,三步一回头朝村口石桥方向张望,“要下雨了!云儿还没回来呢?”
不久,村口石桥上出现一个穿校服的身影,正是儿子郝云!沉重的书包压得他的腰弯曲着,左手还提着一个大的布袋,脚步蹒跚。
“云儿回来啦!”郝建军扔掉牛绳朝牛屁股一拍,跑着步子迎上去。
“今天回来的晚一些呢!”郝建军气喘吁吁地跑到郝云跟前伸出右手去接郝云的书包,郝云轻轻地一挡,扭头不看他,淡淡地说一句:“背得起!”。郝建军又伸手想去接郝云手里的大布袋,郝云左手一甩把布袋换到右手,“不重!”说完径自往前走。
郝建军不灵活的左手无力地垂下去,右手僵在半空,“累了吧?”他嘴里说着话掩饰着尴尬,郝云却脚步不停地往前走。郝建军只好朝半山腰上的房子大声地喊:“云儿妈,快点煮饭!娃儿回来了!”“晓得了,早就看到了!”房子里传来欢快的声音。
郝建军呆立一阵,抬脚追上跑到前面正悠哉悠哉吃着路边草的耕牛,抓起牛绳往前拉,牛扭头咬着草不松口身体也不动,郝建军用力拉扯,嘴里冒出一句:“一头犟牛!”
晚饭很丰盛,黄澄澄的红烧肉,金黄色老腊肉,辣椒炒鸡蛋,干煸豆角,老母鸡炖汤,小桌子很快地摆满了。
郝云在县城读高二,一个月放假两天半可回家一次。回家并不容易,从县城坐班车到镇上,从镇上回到家里还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每次回来,郝云妈方静都要大显身手做很多好菜给郝云吃大餐补一下。
郝云阴沉着脸三下两下扒完一碗饭后放下碗筷,菜都没动一下。方静笑着往他碗里夹菜,嘴里不停地说:“多吃点,学校的菜没有营养”。郝云把碗里的菜塞进嘴里嚼着,再次放下碗筷,说:“吃饱了”。方静脸上的笑容僵在那。以前郝云可是最爱吃她做的菜,每次回家桌上的菜要吃掉一半。方静看着满桌子的菜,着急地问:“云儿,哪里不舒服嘛?”郝云嘴里轻轻地嚼着菜不说话。
方静看了郝云一眼,再把眼光转到郝建军身上。
郝建军抿了一口酒,不动声色地看着郝云。郝建军并不好酒,儿子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满桌子的好菜才送二两酒,主要是看着儿子回家了心里高兴。今天才抿了两口,觉得酒很辣。
“我查到了!”郝云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手里拳头抓得紧紧地。郝建军酒杯停在半空,张着嘴看着郝云。方静夹着菜停在半路,紧张地看着郝建军不敢说话。
郝建军深呼吸一口,轻轻地放下酒杯。“你查到什么?”郝建军脸上笑容凝固,口气有些生硬地问道。
“你和妈都不是这个村的!”郝云一字一句地说。
郝建军端起酒杯倒进嘴里,巴扎一口后说道:“对啊,这是陈家村,我姓郝!你出生之后我们搬来这里借住的,这个房子原来是你妈远房亲戚的,不过现在这房子已卖给我们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家。”
“这个我知道,你们以前也说过。我说的不是这个!”郝云脸涨得通红,有些着急地想着如何措词。
“云儿,你想说什么?”郝建军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这房子写的是你妈妈的名字,我算是倒插门,这个我也认!”郝建军脸有些红,不知是一个男人对自己儿子亲口说出“倒插门”的害臊还是担心郝云真有什么发现。
“我真不是这个意思!”郝云脸更红了。方静急忙伸手摇了一下郝建军缩在身前的左手。“云儿,有话慢慢说!”方静秉着呼吸看着脸红红的郝云。
“我是不是不姓郝?”郝云憋了好久终于冒出这句话。屋外山风呼呼地刮,雨点噼噼啪啪地打在瓦片上,下雨了。方静紧皱着眉头。
“胡说八道!”郝建军激动地一拍桌子,吓得方静一颤。“是哪个王八蛋造谣乱说话!”
“爸,你说实话!是不是?”郝云紧盯着郝建军愤怒的脸上想找到答案。
“你叫郝云,我叫郝建军,你是我的儿子,当然姓郝!”郝建军喷着粗气回答道。
“哼!”郝云生气地起身回到他的房间,“嘭”地一下关上房门。
郝建军和方静看着儿子回到房间,四目相对,再也没心思吃饭。桌子上碗筷都没收,两人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嘀嘀咕咕说了一个多小时。
方静抹着眼泪从卧室里出来,走到郝云房间处敲门,郝建军低着头跟在后面。
郝云没有睡觉,坐在书桌前转着笔发呆,听到方静轻柔地叫开门声,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房门。
“谁告诉你的啊?云儿!”方静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手问道。“谁说的不重要,妈,你说是不是吧!”
“如果是,你会怎样?”“那就是了!”郝云眼里涌出泪水。方静轻轻地点点头,欲言又止。
郝建军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拉开方静,对郝云说:“当妈的心软,还是我来说吧!”
郝建军拉了个凳子平静地坐在郝云的对面,看着跟他一样高的儿子郝云。“你也长大了,我都告诉你吧!”郝建军缓缓地开口了。
你妈妈方静是隔壁县城的,年轻时外出在深市一家大排档做服务员。有一次客人喝酒多了,对她动手动脚的,而老板却装作没看见,正当他们拉扯她衣服时,我刚好路过,看不过眼就出手阻拦他们的恶行,他们当时没有再进一步伤害。
后来我有次在路边散步又碰到你妈,我当时在那大排档附近的工地上班,你妈妈非常感谢我出手相助,之后我们接触就多了,我也对你妈有了好感。再后来,我们两人商量着要结婚,就在大排档附近租了一间房住在一起了。
当时租住在二楼,一楼是商铺。有一天半夜,我听到楼下有“嗯啊嗯啊”的哭声,下楼一看,商铺门口放着一个包裹,里面躺着一个正咬着手指哭的婴儿,这就是你了。
我把你抱上了楼,你妈看到你好开心,连忙叫我去买奶粉,我走了好几条街才买到一罐奶粉回来。我们两人都很高兴,没结婚先得一个男孩子。
但好景不长,不久我们两人在路边散步,被上次非礼你妈妈的人围住,他们十几个人对我大打出手,你妈大声地呼叫可没人愿意出来帮忙,我边抵抗边后退,叫你妈快跑。你妈哭哭啼啼地奔向她上班的大排档向老板求救,那老板只说了一句“那些人我也惹不起,你赶快走吧”。你妈无助地回到那群人袭击我们的地方,我虽说有力气也能打,但架不住他们人多,最后靠在电线杆上也不能动弹了,当然那些人也没占到便宜,十几个人带着伤相互搀着一瘸一拐的逃走了。
你妈扶着我回到出租屋给我包扎伤口,我原本不怎么灵活的左手也彻底废了。这些痛我们都能承受,可看到躺在床上睡觉的你,还有那伙恶徒口出狂言“下次再碰到你们,你们去见阎王吧”真是后怕。我本打算将你送去福利院,不要跟我们受累,可你妈死活不愿意,我们只好另想办法。
也是不巧不成书,不久你妈碰到了她一个远房亲戚,聊到她的情况,她哭着把情况说了,她远亲建议她先回老家,我们两个去城里啥名堂都没混出来觉得没脸回老家,她就说刚好他们全家都出来打工了,老家空着,可以先去她老家住着,给她看家还有田地可种,生活不愁。就这样,我们两人带着你就搬来这陈家村住了。
郝云默默地听着郝建军讲的故事,看着郝建军的国字脸,几次手握紧又松开,眼里嵌着泪水。模糊的泪水里现出小时候被其他小朋友追着喊“捡来的孩子”的情形。
陈家村人都很朴实,他们搬过来后听说是陈家远房亲戚,也是十分礼敬,时间久了之后相处也融洽。郝建军勤快体力好,哪家需要帮忙立即就过去帮忙,大家对他印象也很不错,对他老是藏在怀里的左手也不以为意。
渐渐地,村里的孩子一起长大一起玩耍,慢慢地长大了。大人们面上一团和气,当面不说什么,可也避免不了背地里也有个别嚼舌根的。主要是郝云和两个大人容貌上确实差异挺大,郝建军国字脸高鼻梁,浓眉大眼,而方静鹅蛋形脸,郝云却是小圆脸,从外形上看真不像。不知哪个小孩子从哪个大人嘴里听说了,很多小孩开始嘲笑郝云,说郝云不是爸妈亲生的。郝云当然不服气,经常揍乱说的小孩,他们又打不过郝云,孩子吵吵闹闹的,大人也要经常赔礼道歉的,但终归没闹出大的乱子,也就过去了。
可有一次,路过村口那座桥时,郝云崩溃了。“你们不是我爸妈!”郝云哭喊道。那时,郝云在镇上读初中,有个孩子不知从哪听说他是捡来的,多次嘲笑他,郝云生气了跟那孩子打了架,老师不得已叫家长去镇上学校调解,在回家的路上,也就是村口的石桥上,郝云看着桥下的河水崩溃了。
村口的石桥是入村必经之路,平时路过石桥时,在桥上停留一下,趴在栏杆处看着河水,平静的水像一面镜子,映着蓝蓝的天,有时白云飘过,伸手一抓像抓住棉花糖。他们三人同时趴在栏杆上,看着平静的水面上三人的脸,郝云惊讶地大声呼喊起来:“你们骗我,我不是你们亲生的,脸都不像!”
那次郝云闹了两天,最后郝建军、方静轮番上阵好说歹说,儿子外形不像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再说一家人家庭幸福,生活挺好,别瞎想。后来郝云也就没闹了。
之后孩子情绪倒也平稳,顺利地考入县高中,也没在这个事情上纠结。
直到前几天,镇上工作的一个朋友告知郝建军说老师打电话过来说有事要转告家长,儿子郝云在学校情绪不稳定,这段时间学习注意力不集中,成绩下滑很厉害,希望家长重视一下。
郝建军才联想到不久前他送郝云到镇上时他说要等一个同学,他随口问了一句,郝云说是这个同学家长是镇上派出所上班的,当时也不以为意。后来听到朋友转告老师的话才想起这茬。他去找了那个同学的家长,说孩子确实问了一些情况,也只是户口迁入的情况,他就跟孩子如实说了。也没想到会造成影响孩子成绩的后果。后来那家长也保证不说不该说的话。
郝建军纠结了好几天,也没考虑清楚是不是要跟郝云讲出事情真相。最终,夫妻两人商量还是继续隐瞒着。
方静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郝云面前,说:“孩子长大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让他自己先消化一下吧!”
她起身走出来,郝建军也跟着走出了郝云的房间,坐到堂屋门口看着屋外淅淅沥沥下雨发呆。好久没抽的烟也被他点燃了。
不知过了多久,郝云走出房间,走到郝建军身后,像是深思熟虑一样,对郝建军说:“爸,你和妈请放心,我会好好学习。但我一定会查下去,直到清清楚楚。”
郝建军沉默着,哆哆嗦嗦地掏出火柴,把早已熄灭的烟点着了,吸了一口烟却呛出眼泪,咳嗽了好久。
郝云安心地上学去了。半个月后天气突然转冷,郝建军送厚衣服到学校给郝云。在路上他看到有几个宣传牌上的画像很面熟,他特意停下来看,画像正是他十几年前的特战队的亲密战友李保国,如今的禁毒英雄!他看清楚画像后身体颤抖了,向他学习也意味着信息可以公开了!他跑到墙角蹲在那儿哭了好久。应该把一切真相告诉郝云了。
学校宣传栏前,郝云看着宣传栏里禁毒英雄的画像前呆立着。
昨天,学校组织了向禁毒英雄学习的专题宣传活动,郝云以为是平常的宣传学习活动,也没太在意,只觉得宣传录像里的主角很面熟。直到邻座的同学告诉他:“你跟那个英雄好像哦!”他才注意魁梧的身体,圆圆的脸,一颦一笑跟自己有七八分像,他脑袋里突然多了很多东西。
小时候,他经常收到跟其他乡村小朋友不一样的礼物,比如玩具枪,玩具坦克、装甲车之类的。虽说他经常揍对他乱说话的小朋友,但他们还是经常跑来跟他借玩具玩。其中有一把小剑,铁制的,二十厘米长,剑上刻有两个小字,一面是“云”,一面是“忠”,他至今还留着。这些显然不是一个乡村土生土长的孩子能轻易得到的,是有人专门送来的。
还有,我是捡来的,真的是捡来的嘛?从小到大,郝建军和方静对我不打不骂,关爱有加。我比乡下孩子还更闹腾,经常揍其他孩子,惹得其他孩子家长不满经常告状,可父亲母亲都能摆平安抚别人。
这些跟面前这个英雄有关系嘛?我们只是容貌有些像?
郝云矗立在宣传栏前,淅淅沥沥的小雨淋下来,他也没觉察到,直到身旁多了一个人,他的父亲郝建军。
郝建军艰难地走到宣传栏前,与郝云并肩而立。
“他是英雄,一个隐姓埋名沉寂了十几年的英雄!”低沉的声音响起,郝建军哽咽地说道。
郝云满眼含泪,听着郝建军铿将有力的声音传过来。
“郝云,你记住了,你的亲生父亲,叫李保国。是潜伏在邻国毒枭关键位置的优秀战士,以前是为了保密,连我都不知道他具体干什么的。我也是在来的路上看见宣传栏才想到的。你的母亲叫陈芳,是一名优秀的小语种翻译家,也是潜伏在敌方,八年前你母亲在一次毒枭帮派火拼中意外身亡。我为你伟大的父亲和母亲感到骄傲,你是英雄的后代!你半岁时组织委托给我照顾,我义不容辞,十六年来,我无怨无悔!我要尽全力保护你。”
郝云静静地站着,耸动着肩膀哭起来。
郝建军转过身用右手搂着郝云,动情地说:“云儿,我嘴笨,也不知该如何跟你说,以前是保密需要,也是为安全保护你的需要。以前讲的故事有些是编的。但我和你妈也有私心,我们爱你,希望你平安地长大。现在你已都知道了,可以改名叫李云,以后你可以叫我郝叔叔,叫你妈为方阿姨都可以!”
郝建军说完这些话,身体颤抖起来。一个保持十几年缄默忍受一切艰辛之后一无所有的男人倒出了心里的话,此时正低着头似乎在祈求郝云的原谅。
“爸,谢谢你告诉我真相!”郝云冲过来紧紧地搂着郝建军。“您和妈永远是我的爸妈!您不介意的话,以后我叫李郝云,我有两个爸爸和两个妈妈。”
“好样的,英雄的儿子,就得跟英雄姓。你长大了!”郝建军右手用力地搂着郝云。
郝云转过身对着照片深深地鞠躬,郝建军转身对着照片双腿并立,刚劲有力的右手抬起来敬了个军礼。
一年之后,李郝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某军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