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纯文艺的作品了。一天晚上失眠的时候,我想找一本助眠的书,于是,翻开了《惶然录》。结果越看越兴奋,睡意全无,干脆就看到了天亮。就像遇到了一个老朋友,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他就是葡萄牙著名作家费尔南多.佩索阿。1929年,他发表了《惶然录》的部分篇章,去世时,留下这部未完成的书稿,共有五百多页,后来由佩索阿的研究者们收集整理而成,直到1982年,这部遗稿才得以正式出版。
了解作者的基本情况,便于我们理解书中的内容。佩索阿早年随家人去了南非,并在那里接受了教育,17岁时回到葡萄牙的里斯本,求学、辍学,然后找到一个平庸的工作,就很少离开那里了。
他生前默默无闻,终身未婚,英年早逝。在四十七岁那年冬天,因发烧和腹痛他被送到医院,在那儿,他用英文写下了最后一句话:“我不知道明天会带来什么。”结果,明天带来了死亡。肝炎要了他的命,他为人类留下了大量的精神遗产,累积的遗稿多达25426件,陆续被整理出多种诗文集。他的代表作《惶然录》(又译《不安之书》),为他赢得了国际声誉,被誉为“杰出的经典作家”。
这本书主要收集了他生命晚期的散文随笔作品,有些是完整的文章,有些是札记或是日记体的片段。以我肤浅的认知看来,这本书的文化意义大于文学意义,思想性高于艺术性。如果作者能够活的更久,有机会进一步打磨此书,它一定会更为出彩。
佩索阿除了用本名进行创作外,还杜撰了72个化名,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笔名。他为一些化名者编造身世,还为他们创造不同的写作风格,在世界文学史上,这是一个罕见而独特的现象。《惶然录》就是以伯纳多.索阿雷斯为化名进行创作的,他以真名写了一篇序来介绍这个化名者,似乎要证明这个化名者确有其人。
他是一个“不动的旅行者”,在想象中周游世界。他长期生活在道拉多雷斯大街上,那里有他就职的公司,也有他租住的公寓。他在本书中的第一段话写道:“有时候,我认为我永远不会离开道拉多雷斯大街了。一旦写下这句话,它对于我来说就如同永恒的谶言。”
我们都有自己的离不开的“道拉多雷斯大街”,我们寄生在一个地方,又不甘于受困在那里。
佩索阿安稳地当着一个小职员,却按捺不住灵魂的躁动。他在本书的《潜在的宫殿》里写道:“很多时候,我在账本里持续记录着他人的账目,还有自己缺失了的人生。当我从账本里抬起沉重的头,我感到一种生理的恶心。”
“当我事实上仅仅是一个会计助理的时候,我凭哪一点把自己叫做天才?”可见他对自己的工作并不是很满意,那只是他不得已的谋生手段,他的追求在工作之外。白天的他微不足道,而到了晚上,他是一个诗人、一个作家,一个在脑海中游历过第八大洲的人,除了那份谋生的工作,他的生活里只是读书和写作,他几乎没有朋友,生活的范围只是在一条街上。他一生的经历那么平凡,而他的洞察力又那么敏锐。
佩索阿以卑微之躯蜗居斗室,却思考着人类的命运,关切着世间的万物。当然,这个孤独的心灵捕手,封闭而自傲,在自我的对峙与审查中,从灵魂深处撕开了一道裂缝,让我们看到了他内心的奇观。
我们在《惶然录》中看到的惶然并不多,尽管我们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的过度敏感。拿在手里的这本书,我可以看到作者非凡的悟性,充沛的灵感和心灵的碎片散落在书中每一页。
我之所以讲这本书,是因为由衷的喜爱。如果这是作者的“不安”之书,那么,这也是我的启发之书,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产生了不少思考的契机,让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
佩索阿对写作的爱深入骨髓,只有他唯一的恋人能与之相比。在本书的《语言政治》一文中写道:“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在《写作》一文中继续描述这种爱之深和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憎之切的心境:“对于我来说,写作是对自己的轻贱,但我无法停止写作。写作像一种我憎恶然而一直戒不掉的毒品,一种我看不起然而一直赖以为生的恶习。”
他对自己的现状与理想的巨大落差,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会计的诗歌与文学》一文中有所呈现:“我有巨大野心和过高的梦想,但小差役和女裁缝也是这样,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区别仅仅在于,我们是否有力量去实现这些梦想,或者说,命运是否会通过我们去实现这些梦想。这些梦境悄然入心时,我与小差役和女裁缝们毫无差别,唯一能把我与他们区分开来的,是我能够写作。”
文学是弱者的收容所,在现实的世界中遇到了各自不如意,都没有关系,回到精神的世界里,他就可以通过文字让自己成为那里的王者。
即将写完这篇讲评稿的时候,我发现,引用的内容太多了,因为书中大量的心灵独白的句子太精彩,我忍不住要与大家分享。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我比较关注作者本人如何看待写作这件事。
以本书的《写作》一文的最后一段作为此次讲评的结尾:“写作是我失去我自己,……不过,不像河流进入河口为了未知的诞生,我在失落自己的过程中没有感到喜悦,只是感到自己像被高高的海浪抛入沙滩上的浅池,浅池里的水被沙子吸干,再也不会回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