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港台文学的课程上讲到白先勇,提到《台北人》中的名篇《游园惊梦》,找来读过,颇对口味,便将书中其余的篇目一并读了。十四个故事,有浓有淡,一年过去,有些已记不真切了,模模糊糊,只剩个影子。但其中有一篇,当时读了虽有触动,但并不怎样深切,况且书中尚有《游园惊梦》、《永远的尹雪艳》、《孤恋花》等名篇,花枝缭乱,它在其中,故事写法都不算出挑,竟然记得很真。那一篇叫做《一把青》。
想来想去觉得是篇名的功劳,目录上,一排名目争奇斗艳——“亮晶晶的星星”,“血一般红的杜鹃花”“金大班的最后一夜”——这三个字夹在其中,如鱼贯而列的艳妆美人中唯一不施脂粉的那个,苍白素净,反教人难忘。记得当时读完最后一段,回过头再想这个名字,心头明明白白,涌过一脉凉凉的哀惜。英译本译作“A Touch of Green”,真是好,教人恣意怜。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名字引起了这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所以印象格外深刻。
时间来到大半年之后的寒假,大年初一的午后,无聊中看到电影公众号照例推送的文章,还未点开,一眼瞥见所配海报上歪歪斜斜的那三个字——一把青。苍绿色的背景上白色的字体,像白粉笔的划痕,且被风吹得站不住脚似的,飘摇凄怆。几乎是条件反射,故事的情节还在一片混沌未及苏醒,那熟稔的哀凉已经漫过来,激起一个战栗。紧接着看到图片下的标题:这部评分最高的台剧,不该被埋没。
先是惊讶,这也能拍成电视剧?小说只是万余字的短篇啊!继续看下去,文中提到,导演是曾经成功改编白先勇《孽子》、《孤恋花》的曹瑞原。这一部最新的作品15年播出,在对岸获奖无数,但因题材敏感无法正式引入内地,这边知道的人不多。立刻去豆瓣搜索,两千多人标记已看,评分9.1。翻看剧照,都是陌生面孔。看到下面这张,一惊,即刻知道这是朱青和郭轸,还真像。
小说里的郭轸着墨不多,最集中的描写就是出场时的这一段:
当他从美国回来,跑到我南京的家来,冲着我倏地敬个军礼,叫我一声师娘时,我着实吃他唬了一跳。郭轸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军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领镶毛的皮夹克,腰身勒得紧峭,裤带上却系着一个Rav-Ban太阳眼镜盒儿。一顶崭新高耸的军帽帽沿正压在眉毛上;头发也蓄长了,渗黑油亮的发脚子紧贴在两鬓旁。
说不出为什么,最后那句“渗黑油亮的发脚子紧贴在两鬓旁”看了一遍就忘不了,明明没写什么,却觉得这英气逼人的美少年如在目前,对着书页都可想见他面上的灼灼光彩。再看他身边的朱青,虽然婚服丽妆,但眉目中也依稀可见书中说的那“一脉令人见之忘俗的水秀”。想了想,觉得靠谱,于是决定一看。初一到十五,断断续续看了半个月,最后的感受是,那篇文章里提到的“第一台剧”的称号,它担得起。
现在,距看完最后一集已过去一月,这篇观后感本该趁热写出,但当时只觉头脑中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开了个头便搁置在那里。中间几次偷懒想着不写了,却几升几落,终于还是放不下,义务似的,好像是怕自己不写出来就忘了,心里是觉得它不该这样被遗忘的,于是就又提起笔来。故事的细枝末节多少有些模糊了,然而仍是一团乱麻,只好拣自己感触较深的地方谈一谈。
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
在这个与战争有关的故事中,男主角们不是一般的战士,而是中华民国第一代空军。另一部台湾制作的纪录片《冲天》中提到,真实的情况是,这是一群平均年龄只有23岁的青年,他们大多出身名门望族,接受良好教育,国难之时怀报国之志应征入伍,经过百里挑一的选拔,组成飞行大队。在当时,他们被称为“飞将军”,风光无限,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这样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自然爱慕者甚众。其中最主要的,是那些同样接受高等教育,青春美丽的女大学生。“无论走到哪里,街头巷尾,总碰到个把趾高气扬的小空军,手上挽了个衣着入时的小姐,潇潇洒洒,摇曳而过。谈恋爱——个个单身的飞行员都在谈恋爱。”当然,这群恋爱中十七八岁的少女,彼时只看得到飞行员惹眼的美式夹克和蓝天中的潇洒身影,她们不会想到,那身影随时会坠落,眼前鲜衣怒马的少年随时会成为一堆枯焦的残骸。同样,这些少年自己也不会想到——可能理智上明白,但不会真的相信——人不到那一刻,是不相信自己也是会死的。
嫣红姹紫开遍,尽付予断井颓垣。意气风发的少年英雄,青春烂漫的知识女性,如斯鲜亮的生命,在灰败阴沉的背景中相遇。这个故事也因为这样的设定,得以与熟极而腻的征儿思妇的苦情故事区别开来,有了更多可供演绎的空间。
“飞行员”这一特殊职业,在剧中被赋予多层次的象征意义。前面提到,相比于陆军,在空中作战的他们,似乎更能满足一种浪漫的想象。他们是一群高空生物,飞翔与飘荡是常态,降落与停留是偶然。换句话说,在天上与敌人血肉拼杀是常态,在地上与家人柴米油盐是偶然。有趣的是,剧中将这种行为层面的习惯有意抽象为一种精神层面的特质。
“秦阿姨说,飞行员血热,一腔热血,我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我知道,飞机对他们,就像小孩子的糖果,是生命中少不了的东西。” ——《一把青》
飞行作战的生涯让他们见惯了生死,披裹了沧桑,却也奇异地保存和加剧了他们孤独浪漫的少年心性。他们是勇敢的英雄,也是脆弱的孩童,可以在几千米的高空呼啸着迎接粉身碎骨的命运,却无法撑过日常生活点滴苦难的磨蚀。
故事里曾多次提到,空军有个传说。说在飞机中弹失速,撞向地面的那一秒,机舱中的飞行员会看到此生最难忘的画面。大队长经历过这一秒,生死关头,他看到了师娘,还是女学生的打扮,亭亭立在华南师范的操场上。
听起来真是绝望又浪漫,一群未经世事的小飞行员竟然都心生向往。可师娘听后却毫不动容,冷冷回应:你們說的那一秒,對我們來說,滄海一粟。他们义无反顾地飞向壮丽的理想,用惊心动魄的几秒钟成就作为男人、作为军人的荣耀,却将此后漫无尽头的寂寞与艰辛,留给了地上的女人。她们需要用整个余生,一点一点捡拾被震碎的皮囊与心。
“平常日子,是柴米油鹽的,我們女人浸在裡面,得心應手,年輕快樂的很,換成他們,他們就老了。” ——《一把青》
这便是这个故事的题旨——“男人的战争结束,女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相比于他们,她们离天空很远,离地面很近;离战争很远,离生活很近;离梦想很远,离真实很近。
好老师与坏学生
剧中四位女主角——师娘(大队长夫人秦芊仪),小周(副队长夫人周玮训),女学生朱青,和小周的女儿墨婷——涵盖少年、青年、中年三代,以抗日、内战两场战争为界,或早或晚,成为空军太太。她们性情各异,遭遇不同,唯一相同的是,生逢乱世,都在各自的地狱中挣扎泅渡。
师娘芊仪和副队娘小周,一个是端庄内敛的南方闺秀,一个是直爽泼辣的东北女子。在抗战前,她们是华南师大的同窗好友,后来双双嫁入空军村。小周的丈夫在抗日期间执行任务时牺牲,故事一开始,即是她可笑又可悲的“婚礼”——按照空军惯例,学弟要“交接”阵亡学长的遗眷,承担照顾赡养之责。所以,她直爽泼辣的外表下,是爱人离去的痛苦,与独自抚养女儿的辛酸,以及这躲不过,也不能躲的被交接的人生。
比起来,芊仪似乎要幸运一些,她的丈夫——大队长周伟成,平安撑过了抗日,又撑过了内战,夫妻相携到了台湾,以为总算将叵测的日子看到头,哪知劫数过后还是劫数,伟成没能熬过白色恐怖,一根绳子了结了自己,到头来还是留了她孤独一人。“日子过了就会好”是她念叨了一辈子的口头禅,却终究没能等来安稳的余生。
朱青——“一把青”这个费解的名字便是由她而来——在小说中,她出场时是个单薄腼腆、含羞带怯的女学生,剧中赋予她更复杂的经历,突出她倔强的一面。所谓蒲草韧如丝,看着不言不语,柔柔弱弱,实际是个厉害角色。乱世之中,可以凭一张字条孤身从杭州跑到南京,爱人战死,也可以拎起箱子一个人从南京找到东北,然后漂洋过海,到台湾。直到时过境迁,人事皆非,白衫蓝裙换作一身艳冶,烟视媚行,醉笑欢场,不再读圣经,也不再为谁祈祷。
耐人寻味的是,师娘与朱青之间有明显的重像关系。这种关系在小说中已经非常明显。作者将师娘作为叙述者,由她——一个过来人的眼睛来看朱青。在叙述朱青的遭遇的同时,她自身的经历也渐渐显影。
记得很清楚,多年之后师娘与朱青在台湾重逢,小说中这样写师娘的内心活动:“我觉得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而同时,关于师娘自己的境况,另有一句描述看似不经意地带过:我的收音机,一向早上开了,睡觉才关的。白先勇是高手,举重若轻,这两句放在一起,一切便尽在不言中了。
但电视剧无法作这样含蓄的处理,师娘与朱青之间的重像关系被重点勾勒,成为全剧中最重要也最动人的一组人物关系。
故事一开始,朱青从杭州转学到金陵女中的第一天,学校的牧师对她说,女孩子天生是好老师,不是好学生。这是剧中对于女性同性间重像关系的一个重要隐喻。最初,师娘作为过来人,一眼看出面前这个女孩也是个一根筋,认准了就丢不开,有个万一便是赔上一辈子。于是几次三番晓以利害,不忍她步自己后尘。
可最讽刺的是,什么都明白的师娘,劝得了别人,却劝不了自己。内战爆发,她不堪忍受再一次的折磨,在他们出征的前夜,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了空军村。深夜,火车都开出了南京城,却又中途下车,拎着行李一路走了回来。
最后,朱青在教堂中找到她,她说:
“我上车,票都剪了。记得你要嫁进村的时候,在火车我跟你说的话吗?路,长得很。后来,火车开到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车站,中途休息,我下了车。火车只去不回,半夜什么车都没有,我带着行李,就一路走回南京。我以为我会迷路,结果还是回来了。我跟他们大队长一样,一直想做自己做不到的事,到头来,白费力气。最后回到原点,重来了。”
告诫别人时头头是道,轮到自己,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剧中的每个女子,都是这样的矛盾体,一面是好老师,一面是坏学生。年轻的后来人明白她们的苦心,却也同时看出这苦心不过是漂亮而虚弱的理论。真正吸引她们的,是那些或许错误,或许危险,却依旧被忠诚践行的,血肉丰满的人生。
于是,她们注定成为不听话的叛逆者,不顾老师的告诫,再次走上那条险象环生的道路。直到多年之后,自己站上讲台,再把那些从前听腻了的道理,一字不落地告诉更年轻的人,然后看着她们,像从前的自己那样,自不量力地背叛她们的老师,然后从相反的方向,义无反顾地跟上来。
前人总会从后来的人身上看到曾经的自己,而后来的人,却总是没来由地相信,自己可以逃脱前人的不幸。于是,命运就这样一再重复。后来的人不会觉悟,直到她们把前人的路途一一走过,终于追赶上去,两代人才会在人生的尽头,悲欣交集地握手言和。师娘与朱青,兜兜转转,历经背叛与拯救,牺牲与成全,多年之后在台湾潮湿阴暗的监狱中相逢,静静说起平生,她们才真正达成了最深的理解,成为直见性命的知己。
黄昏的车站,身穿白衬衫,拎着一只箱子的朱青,一如当年初来南京的模样。她微微笑着,对前来询问的人轻声说:我出卖我老师,今天毕业了。
更能体现编剧之用心的,是设计了墨婷这一小说中完全不存在的人物,她不仅与师娘、朱青构成了一组三代人间的连续对照,还是整个故事的叙述者。她以一个小女童的视角,全程见证了父辈母辈的一生。
她在空军村长大,是这里唯一的小孩子。四五岁上亲眼看到爸爸的飞机坠落,看到陪她玩的飞行员大哥哥,一个一个,去了就再也没回来,看到妈妈改嫁,看到自己制服上的姓氏,从“靳”改为“邵”,看到中华民国,被飞机与轮船从大陆带到了台湾,看到她周围的三个女人分离、重聚,又分离。而她自己,也从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长成短发齐耳、白衫黑裙的女学生,跟她当年第一眼见到的小朱青阿姨,很像很像。
最后,与妈妈小周、干妈秦阿姨和小朱青阿姨一样,她还是嫁给了飞行员,成为了空军太太。她的婚礼与开头妈妈小周的那场“婚礼”相呼应,是这个故事最后的情节,也是这个时代的尾声。
彼时,已是民国五十四年,战争似乎终于远去,安稳的人生也似乎终于不再是奢望。
关于这部剧,可谈的,想谈的,还有很多。以上词不达意的种种,不过万一。但作为观后感,已经太长了。
导演曹瑞原,与编剧黄世鸣的认真与坦诚令人感动,他们使这个故事充满了生动的毛茸茸的细节,让我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人和事,了解到关于那场战争、那段历史、那群人的另一种真实。这真实,让我正襟危坐,也是我几番推诿却终于不得不提笔的原因。
更难得的是,在写实的同时,整个故事不失文学的巧妙与浪漫,台词、人物,以及情节间的参差对照与明暗呼应,无一不见用心。当然,鸡蛋里还是挑得出骨头的,它也并非十全十美,面面俱到。但我以为,已经足够好了。
最后附上这部剧的主题曲,听说有许多人看这部剧的缘起,是因为听了这首歌。不得不说,这段旋律真是恰如其分,明明激荡悲沉,却是属于女性的。不过鉴于田馥甄的咬字,我还是更喜欢下面曲作者陈小霞自己的哼唱,苍茫温柔如深秋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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