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除开篇《永远的尹雪艳》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把青》了。
作者在这两篇里都用高超的技巧塑造了令人难忘的女性形象,一个是“总也不老”的百乐门红舞女尹雪艳,一个是前后判若两人的飞行员遗孀朱青。如果说前者令人惊叹外,后者则更有冲击力,阅读时每每能听到心脏被撞击的声音。
实际上,在小说的创作上,白先勇非常看重人物的作用。他说:
我觉得人物在小说里占非常重要的地位,人物比故事还要重要。就算有好的故事,却没有一个真实的人物,故事再好也没有用。因为人物推动故事,我是先想人物,然后编故事,编故事时,我想主题。……有了故事和主题,便考虑用什么的技巧,什么表达方法最有效。
《一把青》的故事很简单。
抗战胜利后,英俊倜傥的国民党空军飞行员郭轸在南京爱上了清纯羞涩的女学生朱青。新婚燕尔,郭轸又奔赴战场,朱青留在家里苦等,不久后却传来他飞机失事的噩耗。痛苦的朱青一头撞在电线杆上,欲追随而去,幸亏旁人拉住,以及师娘寸步不离的看守和开导,直至家人将朱青接走。师娘来到台湾后,有一天,在空军眷属村的俱乐部里,遇到为乐队伴唱的风情女子,没想到此人正是朱青,她唱的曲子是旧上海著名歌星白光的《东山一把青》。朱青颇受年轻飞行员的欢迎,并与一位以姐弟相称的小顾关系亲密。无独有偶,小顾的飞机也失事,师娘怕朱青难过去看她,朱青却平静得并无异样,还张罗着打麻将,一边打一边反复哼着两句歌,歌词是《东山一把青》里的 “郎呀,采花要趁早哪——”
和《台北人》中的其他故事一样,白先勇并没有正面描写战争的场面,他是通过一系列人物,有舞女、学生、老兵、仆人、以前的将军夫人等,来侧面描写战争对人的影响,以及世事沧桑,命运无常。
那么,在《一把青》里,白先勇究竟用了哪些方法写朱青呢?
首先,这篇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来写的,以一位国民党空军飞行大队长夫人,师娘,的口吻叙述。与用第三人称的上帝视角不同,第一人称又称限知型,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写,不是全知全能的,只能写“我”所了解的东西。这种写法看似受局限,实际上却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师娘与朱青在南京分手,后来又在台湾的空军眷属村偶遇,朱青无论外貌还是行为做派都已变得让师娘认不出。中间这一段时间是空白的,到底是怎样的经历和心路历程促成了朱青的改变,师娘是无从了解的,所以这样的变化才更让人震惊,才更难让人相信自己的眼睛。
另外,白先勇在很多地方都运用了对比这一修辞手法,来多个角度描写朱青的变化。
单就朱青的外貌来说,文中就有几处对比。
最初,因为郭轸曾经说过,必得要选中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孩儿才肯结婚,而他以前带来的那些小姐个个容貌不凡,他都没有认真,所以当郭轸说他这次认了真,师娘就猜想“这个朱青大概是天仙一流的人物”。可是,师娘第一次见到的朱青却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身段还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还泛着些青白。”而那么年轻的女孩,头上还是系的一块“黑丝头巾”。
做了新娘的朱青,倒是穿得稍微鲜艳些了。她和师娘去等郭轸的电话,应是精心打扮过——一件杏黄色的薄绸长衫,头上还绾了一根苹果绿的丝带,嘴上也抹了一些口红。不过,却不妖冶,只是“十分清新可喜”。
而在台北空军新生社的游艺晚会的舞台上,乐队的歌手也不少——“一个个上来,衣履风流”,后来上来一位“衣着分外妖娆的女人”,也就是之前几位虽然“风流”,却远远比不上她。她是如何打扮呢?用现代的网络语言就是“亮瞎眼”——她“穿了一身透明紫纱洒金片的旗袍,一双高跟鞋足有三寸高,一扭,全身的金锁片便闪闪发光起来”。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青涩的女学生呢?
在朱青性格和行为的变化上,作者也用了对比。
在南京时,“一顿饭下来,我怎么逗她,她都不大答得上腔来,一味含糊地应着。”郭轸解释道,“她跟我还有话说,见了人却成了哑巴。”可见,朱青本是个相当腼腆害羞姑娘。
在台北伴唱时,她“一面却在台上踏着伦巴舞步,颠颠倒倒,扭得颇为孟浪”,“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前后的反差简直判若两人。
她也不似之前那么瘦弱,而是“腰身竟变得异常丰圆起来,皮色也细致多了,脸上画得十分入时,本来生就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此刻顾盼间,露着许多风情似的”。如果此时郭轸还活着,他们外形上看应该更般配,大概如天造地设一般吧,只可惜斯人已去。
如果说这些已是惊人的变化,那么更让人想不到的鲜明对比还在后面,那就是面对郭轸和小顾的失事时朱青的表现。
郭轸去世时,朱青一听到消息,“便抱了郭轸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嚎哭,口口声声要去找郭轸。有人拦她,她便乱踢乱打,刚跑出村口,便一头撞在一根铁电线杆上,额头上碰了一个大洞,刚才抬回来,连声音都没有了。”
轮到小顾去世,师娘赶去朱青家,却见她“正坐在窗台上,穿了一身粉红色的绸睡衣,捞起了裤管跷起脚,在脚趾甲上涂蔻丹,一头的发卷子也没有卸下来”。看她这样,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世事全已看开师娘竟然感觉“虽然我比朱青还大了一大把年纪,可是我已经找不出什么话来可以开导她的了。”
那么,你可能还是会问,朱青怎么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呢?
其实,答案就在之前师娘劝朱青的一句话——飞将军的太太,不容易当。你就得狠起心肠来,才担得住日后的风险呢。
小说的最后,师娘说,“朱青脸上没有施脂粉,可是看着还是异样的年轻朗爽,全不像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大概她的双颊丰腴了,肌肤也紧滑了,岁月在她的脸上好像刻不下痕迹来了似的。”
可是,在我看来,其实不然,岁月给朱青刻下的痕迹太明显了,不在脸上,而在心里。不然,你听她哼的那句《东山一把青》的歌词——“郎呀,采花要趁早哪”,多么凄凉。
(图片选自电视剧《一把青》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