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是臣如是则国如是
——读《谏太宗十思疏》、《十渐不克终疏》
盛夏渐至,气温日高,偶见卖折扇处,不免要翻看一番。现今生活,对折扇并不是特别需要,说盛行千年的折扇如今已然淡出人们的视野也不为过。只是出于一种情结或是只为把玩扇面的图文这才停下来翻看。随手开合了几把,忽然就被一行清秀的行书所吸引,“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一看落款竟然是久已闻名却未曾细读过的《十思疏》。
一个生活中的小人物,对历史上那些充满政治色彩的文章不是太留意,即便著名到不能不听说的地步,也会因为距离的遥远而下意识地选择放弃。可是,这行文字,竟然不似是对一位帝王的谏语,而更像是对芸芸众生的箴言。于是忍不住找来原文细读,又忍不住产生出些许感慨,又忍不住提起笔来胡写一气。一哂之余,莫要较真。
话说唐贞观十一年(公元637年),太宗承平日久,国强民富,内外俱安,遂渐舍勤俭,逐开骄奢之门。魏徵直言进谏,四月间连上四疏,以陈得失。《旧唐书》魏徵列传载其四疏,称可为万代王者法也。《谏太宗十思疏》是其中第二疏,魏徵以治国需居安思危,戒奢以俭,节欲厚德为开篇,归总十思以谏太宗。
“君人者,诚能见可欲则思知足以自戒,将有所作则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则思谦冲而自牧,惧满溢则思江海而下百川,乐盘游则思三驱以为度,忧懈怠则思慎始而敬终,虑壅蔽则思虚心以纳下,想谗邪则思正身以黜恶,恩所加则思无因喜以谬赏,罚所及则思无以怒而滥刑。”
《谏太宗十思疏》闳言高论,文采斐然,针对性极强。纵观历史,规谏皇帝实在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魏徵是幸运的,因为他遇到了唐太宗,中国历史上最英明的皇帝之一。太宗览毕《十思疏》,置之几案,奉为铭言。并亲作《答魏徵手诏》以明心迹。对比《十思疏》,太宗的手诏更是情真意切,作为底定乾坤的一代圣君,其字里行间可以让人窥见伟人之伟大。
“省频抗表,诚极忠款,言穷切至,披览忘倦,每达宵分。非公体国情深,匪躬义重,岂能示以良图,救其不及,朕在衡门,尚惟童幼,未渐师保之训,罕闻先达之言。……。及恭承宝历,寅奉帝国,垂拱无为。氛埃静息,於兹十有一载矣。盖股肱罄帷幄之谋,爪牙竭熊罴之力,协德同心。以致於此。自惟寡薄,厚享斯休,每以大宝神器,忧深责重,尝惧万几多旷,四聪不达,何尝不战战兢兢,坐以待旦。询於公卿,以至隶皂,推以赤心,庶几刑措。但顷年以来,祸衅既极,又缺嘉偶,荼毒未几,悲伤继及。凡在生灵,孰胜哀痛,岁序屡迁,触目摧感。自尔以来,心虑恍惚,当食忘味,中宵废寝。是以三思万虑,或失毫厘,刑赏之乖,实繇於此。……。”
“公之所谏,朕闻过矣。当置之几案,事等弦韦,必望收彼桑榆,期之岁暮,不亦康哉良哉!独惭於往日。若鱼若水;遂爽於当今,迟复嘉谋。犯而无隐,朕将虚衿靖志,敬伫德音。”
太宗手诏,细读让人泪盈。一个说自己“未渐师保之训,罕闻先达之言。”的皇帝;一个表露自己“又缺嘉偶,荼毒未几,悲伤继及。”的王者;一个直言“公之所谏,朕闻过矣。”的明君;一个可以“虚衿靖志,敬伫德音。”的圣主。泱泱中华,一人而已。想魏徵读此手诏,必涕泪俱下,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有了这样的明君,本就直言敢谏的魏征就更加可以畅所欲言了。贞观十三年(公元639年),魏徵又上《十渐不克终疏》,什么意思,就是指出皇帝有十项不能一贯持之、善始善终的行为。这样的奏章放到其他朝代那是要杀头的,魏徵自己也感觉到了,所以奏章的结尾是这样的:“伏愿陛下采臣狂瞽之言,参以刍荛之议,冀千虑一得,衮职有补,则死日生年,甘从斧钺。”可是,太宗是如何处理的呢?直接书于屏风之上,以便时时可见,时时可以警策自己。
《十渐不克终疏》节选:
贞观之初,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堕,听言则远超于上圣,论事则未逾于中主。此其渐不克终,一也。
贞观之始,视人如伤的,恤其勤劳,爱民犹子,每存简约,无所营为。顷年已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此其渐不克终,二也。
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骄侈之情日异。此其渐不克终,三也。
贞观之初,砥砺名节,不私于物,唯善是与,亲爱君子,疏斥小人,今则不然,轻亵小人,礼重君子。此其渐不克终,四也。
贞观之初,动遵尧、舜,捐金抵璧,反朴还淳。顷年以来,好尚奇异,难得之货,无运不臻;珍玩之作,无时能止。此其渐不克终,五也。
贞观之初,求贤如渴,善人所举,信而任之,取其所长,恒恐不及。近岁已来,由心好恶弘,或从善举而用之,要或一人毁而弃之,或积年任而用之,或一朝疑而远之。此其渐不克终,六也。
初登大位,高居深视,事惟清静,心无嗜欲,内除毕弋之物,外绝畋猎之源。数载之后,不能固志,虽无十旬之逸,或过三驱之礼,遂使盘游之娱,见讥于百姓,鹰犬之贡,远及于四夷。此其渐不克终,七也。
初践大位,敬以接下,君恩下流,臣情上达,咸思竭力,心无所隐。顷年已来,多所忽略,奏事入朝,欲言则颜色不接,欲请又恩礼不加,间因所短,诘其细过,而望上下同心,君臣交泰,不亦难乎?此其渐不克终,八也。
贞观之初,孜孜不怠,屈已从人,恒若不足。顷年已来,恃功业之大,意蔑前王,心轻当代,此傲之长也。欲有所为,皆取遂意,此欲之纵也。志在嬉游,不复专心治道,此乐将极也。率土乂安,仍远劳士马,此志将满也。此其渐不克终,九也。
贞观之初,畿内户口并就关外,来往数千,曾无一户逃亡,一人怨苦,此诚由识陛下矜育之怀,所以至死无携贰。顷年已来,疾于徭役,关中之人,劳弊尤甚。既有所弊,易为惊扰,脱因水旱,谷麦不收,恐百姓之心,不能如前日之宁帖。此其渐不克终,十也。
读此《十渐疏》不觉冷汗涔涔而下,这魏征好大的胆子。无怪乎《古文析义》说:“非魏公不敢为此言,非太宗亦不敢纳而用之。”千古君臣,的确令人神往。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太宗夜梦魏徵,天亮闻徵薨,时年六十四。太宗亲临恸哭,废朝五日,谥文贞。及葬,太宗登苑西楼,望丧而哭,诏百官送出郊外。帝亲制碑文,并为书石。其后追思不已,尝临朝谓侍臣曰:“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镜,以防己过。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镜矣!徵亡后,朕遣人至宅,就其书函得表一纸,始立表草,字皆难识,唯前有数行,稍可分辩,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恶,任善人则国安,用恶人则国乱。公卿之内,情有爱憎,憎者唯见其恶,爱者唯见其善。爱憎之间,所宜详慎,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贰,可以兴矣。’其遗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书之于笏,知而必谏也。”
唐太宗和魏徵的君臣关系只是当时政治清明的一个缩影,在几千年的中国历史上,太宗及其臣子共同谱写了封建王朝最美的篇章,为万世所景仰。司马光说:“太宗文武之才,高出前古。盖三代以还,中国之盛未之有也。”朱元璋说:“惟唐太宗皇帝英姿盖世,武定四方,贞观之治,式昭文德。有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者也。”康熙说:“每阅唐李世民、魏徵之事,叹君臣遇合之际,千古为难,魏徵对李世民之言‘臣愿为良臣,毋为忠臣’,尝思忠良原无二理,唯在仁君善处之,以成其始终耳。”勒内·格鲁塞《草原帝国》:“由于唐太宗的丰功伟绩,一个不可预知的中国,一个英雄史诗的中国,并改写了几千年来一直延续着的文明史。”
《剑桥中国史》虽然从各种方面贬低太宗,最后也不得不无奈地总结道:“虽然太宗的统治以低调告终,但它是唐代的第一个鼎盛时期,而且在某些方面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是无与伦比的。他留给他的继承者一笔庞大的遗产:合理和高效能的行政机构、繁荣的经济及广大的国土。”“对后世的中国文人来说,太宗代表了一个文治武功理想地结合起来的盛世”。
太宗时的中国是当时世界最为文明强盛的国家,是名副其实的中华帝国。
君如是臣如是则国如是。
槐榆柳
2016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