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每到麦收,我心里总像是有人揪了一把,那是痛苦的记忆。麦收那几天,就像是在炼狱里一样,度日如年。
天不亮,母亲就喊起来,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看什么都是恍恍惚惚的。但这都没什么,关键是得拿起镰,走向田间。
镰是头一天就准备好的。自家地在村西边一条河的东岸,有七亩地大小,叔叔和二爷在紧邻河岸又开垦了六亩多地。这十几亩地的麦子,都在等待着我们的镰刀。那时候还小,我不是主劳力,抽空还可以到河边跳水玩。但后来我上了高中,父亲和叔叔分了家,足足七亩的麦子需要自己割,我就一次又一次恐慌。可我也知道躲不过。父亲在邯钢上班,家中的主劳力就是母亲和我,妹妹和弟弟也上了场,但我做哥的,总得有做哥的样子。累和苦,都只能埋在心里。
母亲和我到田间地头,把装满凉开水的铝壶放在垄沟里,向东方看一眼天空微微露出的红光,便埋下头,一镰一镰地割麦子。我也跟着母亲亦步亦趋。直到现在,我剖析我的处事态度,都有着母亲太多的影子。
那几年上高中,各家分了责任田,大家起早搭黑地在田间干,没人说累,最较劲的就是谁家里一亩地打了多少斤麦子。母亲很爱惜面子,我知道,所以割的时候,一棵歪倒的麦秆都要扶起来,一片倒伏的麦子也要从根收起,不能在身后留一个没割掉的麦穗。很多年后,高中的同学说起我家里的时光好,父亲每月有固定工资是一个原因,可母亲撑起这个家,所受的辛苦,我是看在眼里,酸在心里。
把麦子放倒,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割麦子是在早上,累些,腰疼些,但十点多就可以回家休息。最让人惊恐的是两点到地里捆麦子。
母亲的观点是,早上割下的麦子,经过一个中午的暴晒,已经熟透。我们这里割麦子是割生不割熟,一旦麦穗头歪了,那就晚了,要减产。所以我们割的时候,好多麦子的叶子还是青青的。
夏天的两点钟,正是豆叶被晒得耷拉头的时候,气温都在四十度以上,一个鸡蛋放在土壤上仿佛也能烤熟。在这样的时间段,即使穿着凉鞋,也能感受到大地的滚烫。踏上去,内心是恐慌的。
但没办法,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天气,因为只有这样,麦粒才能最大限度地脱去水分,减少以后一遍又一遍晒粮的烦扰。我可知道,麦收时遇到阴雨天气,小麦粒个个圆滚滚的,看着很饱满,可农人心里不安。不知道为什么,麦粒里的水分太大,如果不来几次太阳的暴晒,储存以后就会变成一堆黑粉。
我家的晒粮,方法很原始。家里只有东院的房顶有层水泥皮。收获回的麦粒,需要每天上午用绳子拔上去,中午最热的时候,用木板钎翻一遍,下午再一桶一桶缷下来。这种反复,最少需要三天。开始是母亲在房沿上往上拔,后来便是我。那时没有安全意识,也不知道站在房檐上,随时有被桶拽下去的危险。
随便提一嘴,那时我们村最近的是五里外的309国道,是柏油路面不错,一个大坑套一片小坑,根本不能晒麦子。至于用平整宽敞的水泥面,都是在几十年之后。
开始收麦了,妹妹把草腰一根根散成一条长龙,我把割倒的麦子一片片抱上去,母亲用腿把麦捆压实后,把草腰系好。还得活扣,方便打场的时候拆,可又必须结实,让装车的时候,木叉能够挑起来。这都是要手感的技术活。后来是我。父亲若在家,自然是父亲。麦子能不能顺顺利利进场,这是关键。
系好麦捆,需要一车车往场里拉。好在这个时候,各家各户都在自己地头,提前准备好了一个地块,就是为了把本块地的麦子变成麦粒。当时基本没有现代化工具,都是用的自己造的排子车,车轮是买现成的。
生产队时的扬场放磙的时代已过去了,这时用的是打麦机,就是用柴油机作为动力的脱粒机。脱粒机是先知的人买的,谁用需要付钱,按小时。这时有经验的家户便团结起来,形成一个团体,明确一条龙分工。柴油机一响,大家各负其责,争取用最短的时间打完麦子,不浪费一分钱。
那种工作强度是显而易见的,让我成了一种梦靥。不必说鼻孔一层的黑,更不必说一阵阵干恶心,不是有病啊,是麦子上的黑粉菌在嗓眼涂了一层,忙的时候顾不上,过后才想起来。我记得很清楚,有好几年,只要是打麦机一停,我就散了架,身子在麦垛上一歪,真想一觉睡死过去,永远不再醒来。
年轻的时候,有人说“为赋新词强说愁”,我感觉是诗一样的境界,让我向往。可真是人到中年,面对按下葫芦起了瓢的生活债务,真是让人心疲力竭,感觉什么词都是无病呻吟。对于这种不知生活本来模样的人,就该让他拉一辈子石磨,尝尝世间的辛酸苦辣。
后来我考上大学,脱离了农门,最起码是心里没有了麦收的负担,参加时就成了旁观者。当然,出力气是必须的,什么农活只要在家,就要干在父母动手之前。
弟弟成家后,麦收基本就是全机械化了,父母不下地,我也就全脱产成了一个小资。周末回家看看父母,和父亲分一瓶酒,麦收的记忆就被我封存在一个旮旯里,永世不想翻出来。
没想到,今天上午爱人想喝羊汤,喊了陈局,有了半斤酒,麦收的故事便藏不住,翻腾了出来。看到现在收割机进了地,轰隆隆个把多小时,出来就是烘干的麦粒,不禁感叹麦收工具的变迁,遐想未来更美好的时光。
2022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