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时节难忘那远去的记忆
陈建政
自从我上完大学分配工作后,每到麦熟季节,我必回老家帮助父亲收麦子。这是我坚持了二十多年的习惯。
今年麦熟正赶上六一节外孙放假。八岁的外孙从未见过收麦,嚷嚷着要和我一同回去。
车行驶在路上,外孙的小脑袋贴着车窗透过玻璃好奇地看着那流向车后的金黄麦田,扭过头不停地向我问这问那。他外婆曾告诉过他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他看着车外许许多多的新鲜景色,求我有时间给他讲一讲我小时候在农村收麦的那些事。我扶着方向盘“嗯、嗯”地答应着。外孙显得异常地兴奋,喊叫着说外面的景色看不够真切,让我摇下车窗把车开慢些。车慢了下来,外孙索性把头突出窗外尽情地观看着,农村自然的美境让他高兴地大喊大叫。我立即也感到一股我曾经是那么熟悉的微甜的麦香飘进鼻孔,让我感到是那么地醉人心脾。我放眼望去,广阔的平原上显现出二种主题颜色,那就是翡翠的碧绿镶嵌着金子的灿黄。微风吹拂下,田野起伏着鲜艳的麦浪,道路两旁的白杨树唰唰地向后倒去。大片的麦田中间被统一规划的水泥生产路隔开,新栽的垂柳已垂下浓密的枝条,远远看去如逗号般点缀在灰色的线条上,显得那样的别致生动。道路两旁的水井房设计成六角的亭子,等距离对称地排列着,呈现出时尚的元素。 田野里不时闪过大型联合收割机在田间作业,冒出的浓烟搅和着麦子上荡起的麦灰,升腾成一团雾霾渐渐地在收割机后方散成淡淡的灰色云雾,涂染在蔚蓝色的天空上。机器的轰鸣声不时惊起潜伏于麦浪中啄食麦粒的麻雀,它们吱吱喳喳地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地飞进路旁的树枝中,稍一停顿就又试探地飞进麦田贪婪地啄食着坐享其成的成熟。田野中几乎看不到有忙碌的农民,只在路旁的绿荫下或坐或站地看到些模糊的人影。这一切勾画出一幅具有乡野气息的现代乡村田园图画。
车子拐弯进了村庄的路口,街道的树荫更加浓重了些,寂静代替了国道上车辆奔跑的呼啸。临街的走廊里隔不远就会看到有打麻将的乡亲,周围总围一群旁观者。站在街边聊天的乡亲散乱地站着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今年麦子的收成,脸上看不出无喜悦也表现不出烦恼,都带着一副无所事事的悠闲样子。 可我小时记忆的麦收季节确是“芒种前后麦上场,男女老少昼夜忙”的景象啊!农民往往要经历一个多月“麦忙连天”的艰苦劳动才稍微有些空闲。整个五月,要想把地里的麦子收到家中必须经过割、捆、装、拉、翻晒、碾压、扬糠、上囤等一系列程序,最后各家场上的麦秸还要垛成树稍一样高的麦桔垛。这时才算渡过了麦夏“三忙”(忙收、忙种、忙管理)季节的“麦口”。可现在收麦只要收割机开到自已责任田地头,吸袋烟的工夫就可收割一亩地,农民只须开上车往家一拉就完事,难怪农民清闲自在。
车子慢慢地行驶着,外孙眼尖老远就望见了父亲正站在麻将桌旁闲看别人打牌,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头一连声地喊着“姥姥”、“姥姥”。停车随父亲进院,外孙稀罕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上满树火红的石榴花,惹得他一个劲蹦跳着乱折。他欣喜地手摇着几枝石榴花问姥姥为啥一枝上有大屁股和尖屁股两种不一样的花。父亲手抚摸着外孙的头发高兴地合不拢嘴笑着解释――大屁股是果花,尖屁股是幌花。外孙对姥姥的解释显然不懂,仍拽着姥姥的衣袖眨巴着眼自语:“国花”、“黄花”企图得到更好的解释。
父亲进屋坐下喝着茶和我闲聊着农事和家常理短。说是明天收割机才能开进咱家的“流水沟”地。不用急!上午我看了看麦子也不全熟,可麦熟一晌的道理你是懂的,估计明个收麦子正好。父亲不停地说着话,恨不得把春节别后所有的农村里的新鲜事一下子全讲完。叙说着七队狗剩家的孙媳妇结婚的不容易――你可能不清楚其实村中谁都知道狗剩叔的儿子拴柱弄哩不赖,靠长年在城中爬高上低地垒墙积攒下的钱在村中盖了漂亮的二层小楼,可未过门的媳妇说啥也不住,说是将来有了小孩教育跟不上,买个东西、看个病都作难窝在农村难挣钱等一大堆理由。本家爷们上门商量婚事,娘家提出要在城中买套房才答应婚事。听说拴柱把亲戚朋友借遍又贷了款总算在颍昌城付了首付弄了套房子后,总算五一节把婚事给办了,把拴柱愁得直挠头。你说现在的年轻人心气咋那么高。又说着咱村干部请专家给咱村设计了个规划图,放大后用铁框框镶嵌着就架在村口竖着,漂亮着呢!那里是养老院、那里是键身广场、那里是超市、那里是澡堂子、那里是……总之图上清楚得很。民房也整齐,一排排,一排排的,路也宽敞,路两边还设计着要载上花树呢!乡亲们可高兴了,可村中就有那几户“光棍人”说这是他的荒片、那是他的祖业、有好些老瓦房不住人都快塌了,一院子荒草也不让拆。说是上边有政策不准强拆强建,阻挡着不让规划。群众心里也清楚村干部做的是好事,可实际上就是行不通,唉!现在当干部的也作难啊!我沉默着静听,心里清楚父亲常年关心着家乡的事,总也舍不得那二亩责任田。自从母亲病逝后我曾接他到城市生活,可他没住到一个月,我从父亲的眼中发现他对城市街面的喧哗与家中的冷清表现出太多的不适应,特别是全家上班后他老人家独处时,我看到他心中的恐慌如同被囚在笼中的小鸟一般地烦躁。终于有一天他提出要回乡下去,操心着那二亩地没人伺候,掂记着左邻右舍的乡亲。我提醒父亲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虽说身子骨硬朗,可你算算种地有没有利润。父亲并不糊涂,他说一辈子就是喜欢那种流汗收获后的喜悦,老农民种地并不计较得失,伺候土地是一种本份。再说那片地上有先辈、有你们的妈妈、还有你们的影子,我就是去地里转转心里也舒坦。了解了父亲的心情我也不敢过分地和他谈关于你老了干不动农活的话题。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年雷打不动地放弃手头重要的工作从千里之外赶回家帮父亲把麦收的过程做到完美。一路上看着外孙对于农村的陌生与好奇联想着父亲对家乡的依恋和对土地热爱的执着,我忽然感到短短的几十年,四辈人的思想观念竞然有如此大的差距,我突然有一种恐慌真不知道怎样告诉我的外孙有关我小时候麦收的故事,他能听懂吗?能信吗?想到这我心中立马涌现出那个年代里在田野里收麦的一幅幅画面。
那时的麦忙,七八岁的孩子也是闲不住的。每天早上天不明就听见父亲擦擦地磨着镰刀。挣开眼总能听到窗外布谷鸟叫着“不哭、”“不哭”的声音。布谷鸟在家乡人的眼里意味着勤劳,因为每当麦熟布谷鸟就不停地叫,催促着人们早起。现在想想那叫声会被不同心情的人翻译成不同的意思。记得小学课本里不知是那位作家在课文里把布谷鸟叫声写成“阿公阿婆、割麦插禾”。我却把它听成“不哭、不哭”的声音是有原因的,因为我怕割麦,父亲却偏偏给我张镰让我学割。我害怕麦芒扎手,只是敷衍地手抓四五棵麦杆站着身子怯怯地割,还总带出麦根。尽管这样还是割破了手指,看见手上滴了血我就大哭。父亲看了一点都不心疼,顺手在地上抓把泥土往流血的口子上随便一按抱怨着说:“笨死你了,庄稼活没啥学,人家咋着咱咋着,流血了也得学割!老农民就得学会做农活。”父亲给我做着示范――弓腿、弯腰、拢麦、掏镰、猛拉。总之我割多割少他们不让我闲着。我不停地弯腰、不停地猛割,不一会口就渴了,腰也疼了,全身累得没有一点力气。这时我特别希望在割麦时能在麦田中发现一窝没有“出窝”(刚孵出还未长羽毛)的小鸟,若能遇到,就会有借口拿着小鸟玩一会,这时我就是捧着小鸟让爸妈看,他们也不会生气;也不会立马催我割麦,还会笑着说玩一会吧!等中午回家给你炒炒吃。这样我也有机会吃到一顿解馋的美味。
麦收入场,场中的活我帮不上忙,父亲会给我一个竹篮子让去我麦田拣拾麦穗,并承诺他将以每斤伍分的价钱回收,所得之钱除交学费外可自行支配,但挣不够交学费的钱就辍学回来打猪草。于是我天不明就顺着田间小路来到麦田,等到天亮能辩认散落的麦穗的时候,田埂上早已聚积了成群的孩子和一些年迈的老太太、老爷爷。单等人家麦田用搂筢搂过后“放轰儿”(那时麦穗也不是随便都能拣拾的,只有等人家收净得到允许才能进地拾麦,农村称为放轰儿)时才能进入人家麦田拾麦。
早晨田野里弥漫着一层薄雾,地上的麦穗湿漉漉的,天上还缀着不明朗的星星,月亮也疲倦似的把照了一夜的光明交给太阳后就悄悄地隐到了天边。我慌张地拣拾着地上散落的麦穗心里想着心事,我一把把地把麦穗丢在篮子里幻想,拣吧!拣吧!一会也不能耽误时间,不然别人会把麦穗拾完。我应该抓紧时间拾够升学的那八角学费,还梦想着订阅一套《少年文艺》杂志,那是我向父亲要求了几次都没答应的梦想,这次我一定要如愿。一套杂志二元伍角须得拣五十斤麦穗加上学费的八角须拣十六斤,这样共计必须拣六十六斤麦穗才行,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实现这个幻想。蝴蝶飞到篮子上我不感到好奇,全然不理会它们舞动的美丽;蛇从脚边爬过,我惊谎但不感到害怕;麦芒、麦茬扎破手我也不哭;日头把脸晒疼我用手搓一把汗笑笑。待到中午我拣了沉甸甸的一满篮子,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挎着篮子回家揉一揉手臂勒出的红道子催着父亲过称。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父亲称重的斤数,我半天就拣拾了十三斤麦穗,父亲一个劲夸我是个要强的孩子。
上到了高中我已长成了半大小子,放假回来仍要帮家中收麦,这时候母亲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关节己经变形干不了重活,每走一步都要咬牙隐忍着疼痛。我自然也成了家里主要的劳力。好在已经有了推麦机,拖拉机从地这头爬到地那头,爬来爬去起伏的麦浪就铺成了一地的绵段。再也不用手拿镰刀收割了。我们只需用桑叉小心地叉起麦杆装上架子车,运到打麦场把麦杆摊好,任凭着大阳暴晒。这期间我和父亲总是不停地来回翻动着麦杆,伴随着一股股热烘烘的麦草气息翻涌着钻进鼻孔使人感到爽心极了,不时有麦杆晒爆裂的声音像春节燃放的爆竹噼啪直响听得人心里痒痒的。麦杆被晒得焦脆以后,父亲会弯腰拣起一个麦穗放在手里一揉,用嘴一吹,手拈几粒麦籽往嘴里一撂,用牙一咬。咯嘣一声脆响,唇齿间便有一些粉未落下,父亲回味片刻会把手里的麦粒全部撂进嘴里很香甜地嚼着,然后果断说:“中了,开始碾场吧!”
父亲麻利地套上一犋牲口,父亲站在毒日下,一手牵着长长的撇绳;一手扬着长鞭,站在没膝深的麦杆中,在空中甩响鞭梢,嘴里“嘚”的一声骡子翘尾奋进。青石磙转动带动着红耢石磨擦着铁滚框立刻就响起了“吱吱扭扭”的曲子。父亲被麦杆扎着、毒日晒着,不一会汗水就浸透了衣服,经热风一吹在衣服的干湿处就会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汗曲龙儿”。额头、颈项早已有了的小米粒样的红色痱子经汗一浸有些痒疼,汗水即使流到眼里父亲也腾不出手擦一把,两眼只是不停地一眨一眨的,可父亲落满麦灰的脸却洋溢着得意劲,把长鞭甩得“啪啪”响。父亲就这样牵着牲口不停地转着圈儿,石滚一遍遍地碾压,不一会焦脆的麦杆相继匍匐在场面上越压越碎、越压越薄,干爽的麦粒儿便纷纷脱离了麦穗的怀胞,哗啦啦地往下落。
场碾完,我就挥舞着桑叉将压碎的麦桔颠几颠、抖几抖将窝藏在麦桔中的麦粒抖落在场上。最后将麦糠和麦粒拢成堆,只等趁风扬过,将纯净的麦粒装袋入囤,农民的心才踏实下来,不再害怕天下雨淋湿了麦粒。至于垛麦桔垛也可等到种上秋细细致致地干,垛好麦桔也许还能溜出半袋小麦。农民称之为小复收。
这些场景在我脑中清晰浮现着,我不知该用怎样的词语对外孙讲他才能听明白。我心中有些慌恐,恨自已不会把这些编导成电影让外孙看得更直观生动些。
父亲见我发着憶怔赶忙说:“开了一路车,累了吧?你上床歇会。”
第二天麦收回来了,父亲高兴地捧起麦粒用鼻子嗅嗅,用手搓搓、揉揉,用牙齿咬一粒麦子,评判着干瘪、饱满、干湿。然后拿一磁碗挖取半碗麦粒放水里淘净放锅上煮熟。父亲叫外孙和我都来尝食一下新麦。我咀嚼着满口的清香,外孙也嚷着好吃。父亲感慨地说:“不亏了!今年又吃到了新麦了,我又多活了一年。哈哈、哈哈哈!”,父亲爽快地笑着。看到父亲的兴奋心情我的心也特别舒畅。分食完新麦父亲张罗着要给我磨一袋新麦面让我带走并交代让孙女也尝尝。我说:“城里啥都有,别麻烦了。”父亲脸一沉说:“能一样吗?这麦我没打过一次农药,干净得很!”看到父亲凝重的脸色我顿时感到说错了话赶紧答应着。我深切地感到父亲这一辈子深深地爱着那片土地,珍惜着自已的收获,也爱着他心中的亲人。我立马感到我这一趟回来的消费虽然远远超过父亲麦子的收获,但我感到我是最大的受益者。
在家陪了父亲几天终于和父亲道别了,车行在村庄的的水泥路上,父亲站在门口一直张望着渐行渐远的轿车。路上晒粮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娘喊着我的乳名和我打着招呼,嘱咐我常回家坐坐。我的鼻子一酸眼含泪水不停地和他们挥动着手臂。我难以忘记家乡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那老屋、那河流、那星、那月、那乡俗、那民风都溶在我童年的血液里。可这次回乡我突然发现社会的快速发展正在无情地抹杀童年心中记忆,我甚至找不倒记忆中家乡的一点影子,就连儿时的玩伴我也没见几个,村中都是老人、孩子。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想着年轻时总是哭着、哭着就笑了;而如今却是笑着、笑着就哭了。生活发展了可总觉心里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滋味翻涌着。诺大的村庄就靠着六七十岁的老人支撑着,可他们仍热爱着那片热土,不管土地有没回报。我感叹着早些年改革开放我们的父辈们含泪把自已的孩子打发出门离开穷家的不忍,总盼着孩子去寻找所谓的理想、追求荣誉、开创事业、建设城市。这是父辈希望孩子比他们更有出息。于是他们的孩子如同秋后成熟的蒲公英脱离母亲随风飘扬。想到这我真想向大叔,大婶、大爷、大娘问一声我儿时的“玩伴”(他们的孩子)现在生活得还好吗?可我的喉咙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我不难想象我们这一代人在城市不同岗位上的生活状态,他们谁的心中没有牵挂;没有那种对故土的深深依恋,可是祖国要强大、要转型,从一个传统的农业大国走向富强的工业强国就必须有牺牲精神。想到这些,我只有把这份最纯洁、最美好的、珍藏在内心心深处的年少故乡麦收记忆告诉给我的孩子们,希望它也时刻温暖着我们这一代走出农村的创业者的心灵。父老乡亲,我与你们相处太少,我感到羞愧。我只有默默地与父辈们挥手告别。车子缓缓地驶向了国道,最终消失在南来北往的车流中。
2018年6月1日写于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