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中间屋的人走了吗?”
母亲站在我房间的门口问我。我正在床边整理收纳洗好的衣服。回头看她时,突然想跟她恶作剧。我于是问她:“中间屋住的那个人是谁呀?”
母亲枯涩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和羞怯。
发黄的旧照片里,年轻时的母亲是个娃娃脸的水润女子。浓黑的粗辫子,脸庞丰润,厚嘴唇,眼睛并不特别大,但眼神柔柔的光彩照人。整个人说不上漂亮,却极耐看。眼下,母亲的眼睛已经枯涩,牙齿脱落得很厉害,上牙只剩下右边的几颗,下牙只剩下左边的几颗。假牙是不肯戴的,脸颊和嘴就瘪进去,而且歪向一边,好像是初次玩陶艺的人,对着一只光匀的罐子模型,做出来歪歪扭扭的仿品。
母亲抿了抿瘪瘪的嘴唇,喃喃说:“我不认识那个人。”
“妈妈,你不认识幺妹了?”
“幺妹?”母亲有些错愕。
“嗯,中间屋住的是幺妹。”
“是嘛?”母亲半信半疑,“那她现在去哪儿了?”
“她刚刚出去跑步,一会儿就回来。”
“那,另外两个人去哪儿了?”
“妈妈,另外两个人,一个人是我,一个人是您,就我们三个。”
“就我们三个?我觉得刚刚屋子里有一堆人。”
“只有我们三个。”我把衣服一一挂进衣柜。
母亲将信将疑地走去检查大门是不是已经上锁。这是她上床前的程序,倒是时常还记得,并没有彻底忘记。同样没有完全忘记的,还有拨掉各种电器的插头,不管手机是不是正在充着电,电饭锅是否正在煮着饭。
我说:“先别管门吧,一会儿幺妹还回来呢。”
母亲仿佛吃了一惊:“她干什么去了?”
“她去跑步,一会儿回来。”
“哦哦。那,她睡哪里?她和你睡一起吗?” 母亲指着我的床。
“她睡中间屋。”
“噢,那好。”母亲边说边往自己的房间走。
大门一阵钥匙声,我迎出去。幺妹满头大汗进屋时,母亲刚刚走进自己的房间,听到声音,又回转身,看到站在门口的我们姐妹俩,说:“呦,你俩回来啦?外面好热吧。”
夜里,我突然惊醒,幺妹走进我房间。
“姐,妈妈好像在屋子里搬床。”
我看了眼手环,午夜不到一点。
母亲年轻的时候最爱的运动就是在三间屋子里摆布家俱。她身量并不高大,却有一身的力气,大衣柜也搬得动,双人床也移得动。不是简单地给家俱换个方向,而是真正地乾坤大挪移,所有家俱的足迹都曾遍布三间屋子的角角落落。几个月不给家俱找个新摆放方式,她便浑身难受。
随着年龄的增长,力气终归是小了,大的挪不动,便常常搬桌子椅子。白天搬,半夜里也搬过。只是半夜搬床的事还的确没有过。
我们姐妹俩趴在母亲的房门上侧耳倾听,里面不断有东西碰撞的闷响。空调必然没开,一是她不会开,二是她也舍不得电钱。虽然是半夜,外面的气温仍然高达三十度。从门缝看,屋里并没有开灯,想来母亲是就着窗外的路灯光在挥汗如雨地搞大工程。而且,并不想让我们知道。我们姐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各自回屋。
但母亲房间的声音越来越大。我跳起来,去敲门:“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打开门。母亲并没有搬床,但床上堆满衣物。她刚刚把两口结婚时的樟木箱从墙角搬到了门口,正正地堵在进门的通道上,通道于是只剩了半米宽。
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看事情“败露”,也不再掩示,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把头伸到洗脸池的龙头下冲洗。洗完了,又回到房间继续清理战场,嘴里叨叨唠唠地说着“已经弄完了,马上就好,你们睡你们的,不用你们管……”诸如此类。
我和幺妹又气又笑又无可奈何。我的瞌睡已经没了,干脆开了灯看书。幺妹显然也没有睡。
母亲房间继续悉悉嗦嗦声不断,应该是在把床上的衣物塞进箱子,又在为桌椅在新秩序里寻找更“合理”的位置。
快三点了。母亲走出来去卫生间。路过中间屋,大概吃惊屋里躺着人。我听到幺妹说:“是我,你不认识了吗?我是你老闺女。”母亲唔唔唔了一阵,不知到底有没有认出幺妹。
但终于,母亲房间里的声音平息下去了。她睡了。
我合上书,熄了灯,平躺在床上开始数羊。
我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近距离地面对老去。
年轻的时候,偶尔会想到死。自杀,或者意外。最理想的,是在年华正好时突然离世,像玛丽莲梦露那样。那时,我还没有亲历过亲人的死别,并不怕死,却朦胧地特别怕老。死是不可避免的,而且是一个终局,结束了,完了,没有什么可以挽回的。但老去不是。老去是不知终点在何处、不知途中有何物的旅程,越走越暗,越走越泥泞。
就像毛姆在短篇小说The Lotus Eater(中译《吞食魔果的人》或《食莲人》)里描写的男人一样,我也曾立志在享受过生命的肥美之后,一死以丢弃“老去”这块鸡肋。
然而,当清辙透亮的鲜血慢慢变得黏稠滞涩,在血管里从澎湃汹涌变成拖泥带水地流过,我开始安慰自己,麻醉自己:“老去有很多种,有的并不可怕”。我开始关注那些“优雅老去”的意象。
那年我已过不惑,带着正在青春期的孩子参加一个巴士旅游团。一车人里,有一位老妇人格外引起我的注意。她看上去有七十大多,接近八十岁的年龄。几天的行程,她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无论是裙装还是裤装,色彩都十分明艳,并精心搭配帽子、披肩、项链、手镯等。她甲片鲜红,妆容精致——前提是你肯忽视近距离才能看见的不匀称粉底、拖曳的眉尾、微微出格的唇彩等等。当巴士在长途服务区休息,她总是去买一杯咖啡,然后就面带微笑挺着腰站在一边。那个团大多是家庭出游,所以虽然热闹,但都是自家人的热闹。不同家庭之间,大家只是客气地点头微笑,并不怎么搭话。何况语言也很杂,并不是所有人都说英语。这老妇人是单独一人。温和地鹤立鸡群。我趁喝咖啡的空儿跟她搭了两次话。退休老教师,丈夫已逝,独自生活,年老自驾困难,所以每年给自己安排一、两次巴士旅游。
和公众号里常见的人中龙凤相比,这是现实中最接近凡人的“优雅老去 ”。我暗暗将她树为自己的榜样:独立、优雅、不急不燥,却也不向衰老低头。
我想,自己的晚年可做的事好多:读书,要读的书单长得够我读两辈子;写作,每天都有那么多想写的东西写不过来;健身,六十岁仍然能跑十公里是我的人生目标;旅游,虽然不是必须,但偶尔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前一阵,南国的梅雨季令我好些关节都开始酸胀麻痛起来。
因为雨,我和母亲不能出门散步。早饭过后,母亲坐在阳台的椅子上,隔着窗,默默地看着窗外的雨。那窗每天被她推来拉去多次,但几乎每一次被她折腾过后,都是错位的。静坐许久,母亲走回到自己的房间,斜倚在床头,打起瞌睡。当我再经过她门前时,她又已经转移到椅子上,肘支在两只摞放的箱子上,手扶着头,继续瞌睡中。忽而醒来,她走到客厅的餐桌边坐下,开始收拾桌上和餐边柜上的吃食。将一盒零食倒进另一个盒子,将一袋坚果收进饼干桶,将餐桌上的果盘和水果收到餐边柜的底层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家里的小物件,时时变换地方。每一次的布置都没有什么道理可讲,既不合理,也不方便,但这是母亲消磨时间的办法,也是她自我价值的体现,证明她仍然能够拾缀家务,不是无用之人。
我曾以为,“老去”中最可怕的是染病在床,不能自理。我曾以为只要不是到这一步,哪怕老得不得不放弃旅游和健身,我总还可以读书、写作。然而,我还是太天真。老去是眼睛再也看不清书上的字,耳朵再也跟不上常人的语速,周围的世界变得一片浑沌。到那时,人便被困在了黑暗泥泞的隧道里。那隧道无限漫长,它通向死亡,但你并不知道还要在泥水里踉跄并爬行多久。
我又想起巴士旅游的那位老妇女,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我脑海里只有她那双手。甲片鲜红,但关节肿胀变形。在优雅的背后是什么?我并不知道。
所以,我开了这个新专集,准备拿来写父母亲的晚年生活。
当我在想集子的名字时,”日薄西山“这个词直接跳出来。我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个词过于悲怆,不够积极。然而,我决心如实地写下父母晚年的日常,他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这样的记录,注定不可能乐观。最起码,我目前还乐观不起来。
如果老去不是一种残酷,就已经算得上慈悲。
那么,这集子就叫《日薄西山》了。